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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臨別之言

作者:安化軍
張玉對狄青道:“太尉,党項殘軍北上,降了賈逵。不如,命賈逵把降兵送來,我們——”

狄青沉聲道:“賈逵是韓琦的屬下,如何肯聽我的軍令?此戰已經結束,準備向朝廷報功吧。”

張玉道:“這夥逆賊,從銀州逃出來,引得我們大軍十萬北上,豈能如此輕鬆饒過?這次不殺一儆百,只怕党項以後不服!左右最後一戰,不如殺個人頭滾滾!”

狄青搖了搖頭:“兩軍作戰,怎麼樣都行。既然党項人降了,那自然按降兵來。不要多說了,等楊遂到來,隨我一起北去見賈逵。他現在做到了方面之將,算是朝適重臣了。”

張玉見狄青態度堅決,不敢再說,勒馬一旁,等候楊遂。

狄青看著北邊的茫茫大漠,心中空落落的,有難以言說的滋味。從二十年前調到延州做指使,一路拼搏,四十多歲做到樞密使,狄青是宋軍中的傳奇。從小卒到太尉,狄青當然不是惟一的一個,但在宋朝立國六七十年,統治穩固的時候做到這一點,卻是罕見的。

做下級軍官時,狄青作戰勇猛,在當時連戰連敗的宋軍中,屢立戰功,也得到了越級升擢。做到中高階軍官,能夠團結屬下,得到將領的愛戴,更是難得。

有今天的地位,狄青當然不是一個只知道帶兵打仗的人。在西北為將帥時,一邊得到屬下擁護,一邊與上司搞好關係,是狄青升入中樞的關鍵。最後南征平儂智高,一戰功成,登上巔峰。如果不是杜中宵異軍突起,他就是宋軍的象徵,沒有人會質疑他的能力。

然而這一切都結束了。攻靈州時,狄青還覺得不服氣,覺得自己運氣不佳。進入橫山之後,多地出現屠城搶掠,狄青就知道自己的軍事生涯將要終結在這場戰事。徹底滅掉最後的党項殘軍,是讓自己的軍事生涯有個結局,其實並沒有太大用處。此戰回京,依然可以高官厚祿,但很難再次掌軍作戰了。

二十年間,一直手握重兵。雖然除了平儂智高,並無大勝,但也甚少敗績。最後落到這個結局,心中難免失落。党項滅亡,一個新的時候代開始了。

此戰是狄青給自己的軍事生涯劃個句號,並不是為了發洩,張玉說的殺個人頭滾滾,在狄青心中並無必要。他們降了賈逵,算是運氣,留下了性命在。

看著茫茫大漠,狄青突然想起,自己前幾年不做樞密使,會不會不同。做過了樞密使,很多事情都變了,就連面對新局勢,重新改變自己風格都做不到。如果自己現在只是一路主帥,便不會有這麼多的牽絆,可以完全放棄以前的一切,重新來過。五十歲的年紀,自己其實還有機會。

想到這裡,狄青只能苦笑。為什麼是自己來帶這幾十萬大軍?因為這支軍隊,是宋朝舊禁軍整訓而來的,帶著舊軍隊的特點。換一個主帥來,連自己的表現都很難做到,能不能這麼順利都很難講。還有至關重要的一點,這支軍隊本來帶著皇帝的想法,狄青本人已經被綁在了這輛戰車上,哪裡有那麼多選擇。

作戰過程不如人意,這種舊瓶裝新酒的思路就被拋棄了,狄青不過是陪綁而已。

等到楊遂到來,狄青與一眾舊將,帶了親兵,縱馬北去見賈逵。

賈逵本是狄青在拱聖軍為騎卒時的舊人,後來狄青升遷更快,賈逵便成了他的屬下。兩人相識二十多年,關係深厚,不是別人可比。而且賈逵心思縝密,也跟其他的屬下不一樣,事事都有自己的主意。

行出幾十裡,傍晚時到了一處小湖泊旁,賈逵已帶人迎在這裡。

各自行禮,幾個人圍著一堆篝火坐了下來。士卒取了酒,幾個人圍著火飲酒。

狄青道:“党項殘軍已降,此戰就已經結束了。依照朝廷旨意,我帶軍回京師去。邕州一別,至今數年,這幾年甚是想念。臨行之前,來見一見,敘敘離別之情。”

賈逵叉手:“太尉教誨,我一直記在心中。賈逵能有今日,全賴太尉提拔。”

狄青擺了擺手:“今天不說那些,說些閒話。明天我們就動身回京城去,又是數年不見。”

其餘幾位將領都是賈逵的熟人,一起上前說話。

賈逵吩咐士卒取了一隻羊在火上烤了,各自倒了酒,舉杯道:“党項巨寇,擾亂中國數十年,全賴太尉與眾位將領統數十萬大軍,一朝掃平!此大功,且共飲一杯酒為賀!”

飲了酒,張玉道:“可最後的一萬餘党項逆賊,卻敗在了你的手裡。這一萬多逆賊,不知要怎麼處置?他們久在党項邊陲,正臨中國,不知做了多少亂子,不可輕饒了。”

賈逵道:“党項已滅,以前的事情不必提起。按照朝廷早就定下來的,將領押回京城,士卒便就放返歸家。不過現在河曲路正是用人之際,我需稟過韓太尉,看到底如何。”

張玉笑道:“還是你心善,保全這些人的性命。最近戰事,我們便就沒有戰俘。”

賈逵笑了笑,沒說什麼。白遇子投降的時候就說得清楚,狄青所部是要把他們全殺光的,想投降也沒有地方。所以與賈逵作戰,衝了一次,便就請求投降。

說了一會閒話,火上的羊肉烤得熟了,幾個人一邊喝酒吃肉,一邊說著未來去向。

狄青道:“契丹即將重歸一統,朝廷必有作為。賈逵現在麟府路為帥,必然會參與其中,未來不可限量。此是難得機會,一定要牢牢把握住,多立功勳才好。”

賈逵拱手:“借太尉吉言。此事朝廷已有定策,我自帶兵聽命。”

狄青點了點頭,喝了一口酒,看著天上的月亮,悠悠地道:“自數年前杜太尉帶兵救唐龍鎮,連戰連勝,拓地萬里,仗便就不像以前那樣打了。戰後整訓禁軍,說是依河曲路軍制,禁軍將士,哪裡能夠做到?杜太尉在隨州練兵時,是從二十萬中選出三萬人,其餘人營田。禁軍如此,裁汰下來的將士又能夠到哪裡去?到了最後,只得其形,未得其神。”

張玉道:“太尉何必自謙。此次攻党項,破靈州,掃蕩橫山,盡滅党項,大軍戰功不少。”

狄青淡淡地道:“二十多萬大軍,自去年九月出鎮戎軍,用了半年多,才滅了党項,這戰功也就那麼回事吧。不要忘了,韓太尉所部趙滋三萬兵馬,從星星峽到興慶府,三千餘里,執諒祚滅國,才用了多少時間?我們雖然勝了,但這一仗,打得著實不漂亮。朝廷官員看在眼裡,會怎麼想?寶臣,滅党項之後要打契丹了,這樣的戰績,是不行的。”

張玉道:“如何不行?披堅執銳,奮勇殺敵,我們又弱於哪個?”

狄青拍了拍張玉的肩膀:“可是現在,披堅執銳不那麼重要了。軍中有槍有炮,更要的是將領要能組織槍炮,而不是奮勇衝陣。我們軍中,能夠好好組織槍炮的將領,實在太少了。此次回京城,我估計軍中的將領要重回軍校,再學一遍。真地學不會,就要別尋出路了。”

說到這裡,狄青不由嘆了口氣:“出鎮戎軍的時候,我覺得屬下將領已經足夠精銳,不信其他軍隊能強過我們。一直到攻破靈州,還滿心不服氣,覺得只是運氣不好罷了。等到攻入橫山,各軍分兵,才知道真正差在哪裡。一分兵,便就感覺控制不住屬下。分兵之後,各部怎麼打仗,怎麼佔領地方,覺得處處不如意。可偏偏沒有辦法去管。這時才想起來,河曲路中為什麼那樣佈置,有什麼道理。”

張玉道:“太尉過於自責了。橫山道路崎嶇,換哪支軍隊來,也只能如此。”

狄青搖了搖頭:“寶臣說得差了。河曲路的軍制,一軍分出去,有管理庶務的將領,有直接對上級指揮官的副職,有作戰的指揮官,哪裡會管不了?自入河曲路,杜太尉拓地萬里,何時聽說過有降兵作亂被屠的事情?可我們呢?治下發生多少次?到了最後,這些殘兵只能投賈逵。”

張玉張了張嘴,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打到最後,所謂的降兵作亂,上面的將領都知道不對,可沒有有效的管控手段,只能預設。最後一戰狄青乾脆不要俘虜了,也是為屬下掩飾。

狄青是典型的舊將領,扶搖直上靠的就是自己能打,而且得將士心。党項一戰,這兩樣依靠都沒有了。初時覺得驚慌,拼命想證明自己。最終發現不行,慢慢接受,到現在已經沒有心思了。

今夜來見賈逵,便是狄青最終明白,自己已經不適合現在的軍事體制,以後可能無緣帶兵了。賈逵是自己所部,地位最高的將領,現在看來前途也最好,不由發一番感慨。

張玉是猛將,又沒有真正進軍校學過,對這些感受不深。狄青卻知道,此次回京城,張玉如果不能迅速轉思想,只所會跟自己一樣,會現實給淘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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