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蒙帶了個莊客,安步當車,到了巡檢寨外。看著前面高聳的寨門,猶豫了一下。
每到縣衙,馬蒙都跟回到自己家一樣,自在得很。衙門裡從押司到差役,從都頭到弓手,沒一個不是他熟悉的,全部都是自己人。可到巡檢寨這裡來,就渾身不自在。寨裡當然也有他稱兄道弟的人物,但只是幾個兵卒,真正握有實權的,都與他不熟。巡檢寨管的是方圓百里之內的治安,反而是寨子周圍的事情很少管,甚少與馬蒙這些人打交道。
強打起精神,讓個守寨門計程車卒進去通稟了,馬蒙隨著進了寨子。
到了杜中宵的門前,馬蒙叉手唱諾。守門的柴信得了吩咐,引他入內。
杜中宵看看站在面前的馬蒙,長得白淨面皮,一絡黑髯,並不兇惡,倒像是個商戶。對他道:“這周圍土地平曠,並無人家,荒著著實可惜了。州里議定,在這一帶導水開田。榜文已經貼了出去,讓里正前來聽令,你怎麼耽誤了這許多日子?”
馬蒙拱手:“回官人,小的因在城裡有些買賣,一直不曾回村,是以耽擱了。”
杜中宵點了點頭,道:“既如此,我也不治你怠慢之罪。不過,後面開墾荒田,你要盡力。”
馬蒙猶豫了一下,才道:“不瞞官人,這周圍也曾經有人家的,只是年年澇災,地裡沒有收成,陸續都搬走了。兩河之間,河汊縱橫,開荒著實不易。這一帶除了碼頭,只有我莊上幾十戶人家,哪裡有人力開荒?還請官人垂憐,此事委實難辦。”
杜中宵看著馬蒙,面無表情,淡淡地道:“開荒自然不靠你們,官府會招攬人手。不過這種地方大事,你們有錢出錢,有力出力。你是本地惟一大戶,又當著里正,就要多擔待一些。你莊裡的人,除了有幾戶打魚的,多不事生產,到底有多少丁壯,這幾日重新造冊過來。”
馬蒙急忙拱手:“官人莫要聽閒人編排胡說,我莊上的人不事生產,吃穿用度哪裡來?小民是這一帶有數的牙人,平日裡不少生意,莊上的人多是幫我做事的。我們經商的人家,比不得尋常農戶,一日不做便就少一日的衣食,只怕難以抽出人手。”
杜中宵道:“你們是朝廷編戶,稅賦差役,怎能推託?不要說了,我這裡派出人去,隨你回莊點齊丁壯。等到開田用人的時候,我自有安排。”
聽了這話,馬蒙不由心中焦急。把他的莊客徵去開荒,不只是生意無法做,很多事情都要暴露。急忙道:“官人垂憐,若是讓我莊上的人應役,小民的生意必定無法做了。不但壞了小民衣食,莊上的人也無以裹腹。他們做工的人,做一日吃一日,著實難辦。”
杜中宵看了看馬蒙,閉上眼睛思索了好一會,才道:“既然如此,此事可再商議。不過,你莊上的人不應役,卻需交錢僱人來做。這兩日先清點了人戶,再定交納數額吧。——金孔目,你安排得力人手隨著里正回莊,把他莊上人戶再清點一遍,切不可出差錯。”
馬蒙還要再說,杜中宵那裡只是揮手,讓他們速去速回。
馬蒙不由心裡叫苦,他莊上亂七八糟的人不少,更有如宋四公這種犯過案的,哪裡敢隨便讓人進莊查點?心中轉起無數念頭,想著怎麼糊弄一番。
金書召選了兩個吏事精熟的隨從,又找寨主何昆討了幾個兵士,隨著馬蒙回莊
見金書召忙來忙去,馬蒙硬起頭皮上前道:“孔目,此事急不得。我莊上的人多有在外面做各種生意的,家中無人。不如容我回去安排,等上一兩日再清點如何?”
金書召板起面孔道:“此事緊急,官人那裡催得緊,如何能夠拖延?不要說了,我這裡點了人,便就隨你回莊。看你有多少丁壯,才好定多少免役錢。”
歷史上王安石變法中的免役法,主要指的是在衙門裡當差的役,如里正衙前,而像這種臨時徵調民夫修堤整地,一向是徵調和僱並用。馬蒙不想讓莊客應役,那就要出錢,由官府出面僱人來做。
馬蒙陪著笑,走到一邊對跟來的莊客道:“你速速回去,讓莊裡的人準備好,官府盤查。”說到這裡,壓低聲音:“莊裡的宋四公幾個人,先送到北邊的蘆葦蕩裡。記住,速速送好!”
莊客答應,急急出了巡檢寨。
杜中宵在屋裡看見,暗暗嘆了口氣。他大概猜得出來,馬蒙莊子裡必然有些不能見光的人,如果現在派人跟上去,當能抓住一些把柄。但自己手裡人手有限,有心無力,只能在這裡看著。
一百多戶的莊子,輕輕鬆鬆可以拉出一兩百丁壯,輕易不敢招惹。馬蒙又不是罪犯,杜中宵總不能把巡檢寨裡的兵全派出去。他敢下令,寨主何昆也不敢接令,出了事上下無法交待。更何況巡檢寨一共才百多兵,日常都有一半以上的人在外巡邏,哪裡有兵可派。
杜中宵提議墾田,第一要解決的就是自己人手不足的難題。招來墾荒的人,都是自己可以直接掌握的人力,不只是用來幹活。幾個莊子在周圍布開,就能把馬蒙牢牢看死,然後就可以從容查他了。杜中宵到底跟這個年代一般的官員不同,手裡有了足夠的力量,才會覺得心安。
這些日子,他總是想起陶十七在大街上手刃仇人,從容不迫的樣子。他不相信這樣一個人,會認錯了人,殺錯了人。殺人償命,無話可說,自己能做的就是把事情搞清楚,不讓他死得不明不白。
除了總攬一切的判官,幕職官其實是比較輕鬆的,主要的工作就是刑獄訴訟。杜中宵到縣裡來監督漕運,更加是任務單一,其實並沒有多少事情可做。沒有陶十七的案子,杜中宵不會提議墾田,他會跟絕大部分人一樣,在這裡輕鬆地熬時間,等到年限換地任職。
慢慢踱回案後,坐了下來,杜中宵隨手翻著案上的公文。這是最近統計的汴河船工和縴夫的大致情況,人數不少。這些人力,就是杜中宵首先要利用起來的。過了永城,汴河北段冬天不能行船,官私船工數萬人三個月無事可做,俗稱放冬。這三個月對他們來說很難熬,哪怕漕運的廂軍有糧米,也僅夠餬口而已。這些人的吃飯問題,是朝廷大事,杜中宵墾田也算是為朝廷分憂。
想起當日陶十七殺人之後豪氣沖天的樣子,杜中宵嘆了口氣。那孩子當日以為大仇得報,只怕沒想到最後會成這樣。人被他殺死了,是不是仇人也就沒了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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