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官廳,提舉叫來諸位將領和教頭,向眾人介紹,又講了軍校的概況。設定和教的內容與京城的軍校並沒有太大不同,畢竟都是源自隨州練兵時,萬變不離其蹤。與京的軍校相比,河曲路的軍校嚴謹有過之,但管理卻寬鬆許多。最明顯的區別,河曲路這裡的軍校沒有肉刑,笞杖全部取消,更加不要說以前軍中常見的推出轅門斬首這種極端刑罰。京城軍校不同,制度上來自於隨州練兵,但紀律卻是來自於三衙禁軍,極為嚴厲。違犯紀律的懲罰,起步就是軍棍,一至到斬首。
因為對党項戰事不利,能定出十殺十七殺的軍規,軍隊風格可想而知。軍理論上,不管是文官還是武官,對於前線畏懼怕戰,不聽軍令,從來不問是為什麼,想出的辦法都是如何進行懲罰、恐嚇。這一點區別特別明顯,眾人都注意到了,沒有人問。這種區別到底有沒有用,需要他們自己在這裡感受。
河曲路大勝,大量將領和士卒被抽調的時候,朝廷官員就注意到了這種區別。河曲路軍中的肉刑只有一種,就是斬首示眾。適用的罪名很少,大多都是戰時,戰場上不服從命令、逃跑或逃敵等等。平時會判斬刑的罪名,無非是殺人、強姦、擄掠百姓財物等,反而在此時的禁軍中罪名不重。
狄青敗儂智高的歸仁鋪一戰,由於大將孫節意外陣亡,兵陣慌亂,賈逵違背了狄青戰前軍令,擅自帶兵出擊。賈逵的出擊,快速穩定了宋軍軍心,帶來了決定性的勝利。戰後狄青不但沒有治賈逵違抗軍令的罪,反而大加誇讚,獎賞之一,就是讓他接收儂智高的寶貨。這是五代給軍隊的遺產,大勝後將領和士卒可以中飽私囊。當然逵潔身自好,沒有這樣做,但卻不是軍中不許他這樣做。
這是軍事觀念和理論的根本區別,對於杜中宵的河曲路軍隊,這樣的軍風許多將領不滿。比如歸仁鋪一戰,遇到同樣的事情,河曲路就是完全不同的畫風。賈逵這種級別的將領,在河曲路軍中戰前佈置的時候,一定會加一句有臨機處置之權。沒有這句話,就不是戰場指揮官,指揮官必有這個權力。狄青戰前的不待命自舉者斬,這樣的軍令不會出現在河曲路的軍中。軍令是給下級下達作戰任務的,不是維持戰場秩序的,不管是平時還是戰時,軍隊秩序和戰場紀律由軍法保證。戰場上犯了死刑,那就直接斬首,這也是戰場指揮官的權力之一。
指揮官有臨機處置之權,而不是機械地執行軍令,所以關鍵位置,除了指揮官外,一定有一位上級派下來的監軍。臨時改變交待下來的任務,原則上需要監軍同意。如果監軍不同意,與指揮官意見不一的時候,有兩種做法。一種是按指揮官的意見行事,監軍在軍令上副署反對,各自承擔後果。還有一種是監軍認為絕對必須執行上級命令,則反對也不在軍令上副署,直接解除指揮官職務,由軍中其他將領暫代。
能不能臨機指揮,是決定將領能不能提拔的最重要參考。有臨機處置的魄力,且能按照戰場局勢應變指揮的,會一級一級提到更高階的指揮官。相對來說,沒有這種魄力,憑資力和軍功而升的,大多都是做軍中的各種副職,戰時到下面做監軍。
河曲路軍中不會發生歸仁鋪賈逵面對的矛盾,立了大功,卻違反了軍令。所以河曲路軍中,只要違背軍令,一定會被追究。只是追究的是指揮官還是監軍,那就不好說了。
賈逵違背軍令,狄青戰後對他的處理,說明了狄青是個優秀的將領,當時的人,後人也都是如此誇讚的。這是事實,但這種矛盾,正說明了軍事體制有問題。
涉及到體制,涉及到觀念,涉及到理論,矛盾就不像表面那麼一片和諧了。憑著軍功,沒有人敢對杜中宵說什麼,其他河曲路將領可就未必。大量抽調河曲路將領和士卒回京,產生了大量的衝突,多次發生調回去的人寧可不做官了,也不去其他軍中的事情。此事讓皇帝和朝臣極為憤怒,本來調他們回去就是打亂河曲路軍隊建制,再聚到一起才帶兵,豈不反而擴大了河曲路軍的勢力?最後大部分河曲路回京的人員,都被安排到了軍校裡,或者到其他軍中做教頭,不掌握兵權。
這一次到河曲路來的陣容如此大,由樞密使和樞密副使帶隊,三衙大將參軍,原因在這裡。京城軍校練出來的兵將能打還好,慢慢稀釋掉河曲路的兵將,大家和和氣氣。偏偏張岊撞了大運,一巴掌把朝臣和京城將領打懵了,事情一下就嚴重起來。
只有河曲路的軍隊最能打,杜中宵的位置沒人敢動。越是這種情況,朝中越是不放心,唐朝安史之亂的教訓在那裡。武將們是來學習的,裡面夾著一個純文官的王拱辰,則是來搞清楚原因的。原因搞不清楚,皇帝睡不著覺,朝中大臣無從下手。
杜中宵對此心知肚明,不過沒有辦法,誰讓他們不能幹的,難道怪自己?河曲路成立之後,杜中宵很少插手軍中事務,跟下屬刻意拉開距離,沒有私交,已經盡力約事自己,還能怎麼辦?
聽提舉介紹了情況,狄青道:“經略,如果軍校之中,有將領士卒不守紀律,又該如何?”
杜中宵道:“依軍中條例,該如何就如何,一切都有規矩。”
狄青道:“軍中士卒本就練的站立、列陣、走路、跑步等等,犯了紀律,讓他們多做一些,又算什麼懲罰麼?不能重懲,將領士卒沒有畏懼之心,又怎能軍紀嚴明!”
杜中宵道:“太尉,有一句話,叫作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進軍營當兵,隨時上陣流血,本就應該不怕死。死都不怕,要讓他們有什麼樣的畏懼之心?所謂勇者無懼,軍中兵將俱為勇者,軍紀用來嚇唬他們,完全沒有道理嗎。人不只是有畏懼之心,還有羞愧之心。軍人有很多素質,也有很多本領,惟一不許有的一條,就是卑鄙無恥!再大的本事,犯這一條,軍中也不留不下,只能走人了。軍紀中除了斬首之外,其餘懲罰,最重要的是讓將領士卒悔過,而不是讓他們畏懼。打幾棍就怕,這樣的人,怎麼能夠上陣殺敵呢?所以河曲路軍中,還有這裡,除了斬首都沒有肉刑,軍中本就不該有這樣的刑罰才是。”
狄青聽了,一時怔住,竟不知該怎麼回答。自己是勇將出身,因作戰勇猛迅速升遷,卻從來沒想過勇猛只是軍中最基本的要求而已。他脫穎而出,不是因為勇猛,而是勇猛帶來的勝利和軍功。
杜中宵這番話,相當於把現在的軍事體制最基本的東西推翻了,一時鴉雀無聲。
宋軍是從五代延續下來的,視其為政權爪牙,要求的是他們能殺人放火。五代的傳統,遊手好閒的人從軍,天性作亂的人從軍,用嚴酷軍紀讓他們為皇權效力。水滸中唱的天生愛殺人,正是這個時代對軍隊理解的寫照,跟後世的軍隊軍人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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