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中宵看著眼前的年輕人,二十出頭,一身半新不舊的青袍,不甚講究。這個人是王安石,杜中宵前世對這個時代印象最深的人之一。
王益多是在地方為官,在京城的日子很少,跟京城的官員也並不熟識。王安石此次入京,只是禮貌性地拜訪一下從前認識的舊人,打聲招呼就要離開。同樣是官宦之後,王安石比不了蘇頌和韓絳兄弟,王益生前只是中級官員,而且已經病故,王安石現在要挑起家庭重擔,專心準備省試。
雙方寒暄畢,王安石拱手:“以前在下隨父在京的日子,承蒙韓兄看顧,銘記在心。此次僥倖自江寧得解,入京趕考,特意來府上拜訪。”
韓絳連道不敢,對王安石道:“我這裡今日剛好有客,都是這一屆的舉子。介甫遠來不易,不如留下小酌幾杯,大家結識一番。”
王安石猶豫再三,不好推辭,只好答應。他初來京城,除了韓家,還有幾家要去拜訪,其實並不想在這裡耽擱。不過見有數人在此,不好離去罷了。
見到王安石,知道他此次發解,杜中宵才知道他原來是這一屆的進士。至於王安石落第,杜中宵根本就沒想過。自己也要考進士,自然知道,對有些人來說中進士是很稀鬆平常的事情。
看看將近中午,韓絳吩咐下人準備酒菜,就在自己小院擺下,招待幾人。
閒來無事,韓絳和韓縝帶著王安石在小院裡轉了轉。
見到院子中的蒸汽機,王安石看著奇怪,問道:“這物事用來幹什麼?燒著柴火,又不似灶。”
韓絳道:“此物名為蒸汽機,是那邊杜兄和蘇兄製出來,我看著有些用處,一樣制了一臺。”
說完,拉著王安石向他介紹,這東西是什麼構造,什麼原理,用來幹什麼。
韓絳是對這東西真地感興趣,碰到了人便就介紹一番。王安石跟他並不熟悉,被他拉著這樣一通狂講,有些摸不著頭腦,只是禮貌似地問些問題。杜中宵在一邊看見,嘆了口氣。看起來王安石並不是一個容易交往的人,不知道韓絳為什麼有些自來熟。
其實不能怪韓絳,兩人以前性情相投,此次當成老友重逢。卻不知兩人相差十歲,數年之間,韓絳沒有什麼改變,王安石卻改變很多。特別是父親故去,王安石人變得沉穩,不似從前了。
這是讀書人的毛病,哪怕只見過一兩面,只要說得來,便就認為是知己,卻不知並不是人人如此。
此時的王安石,經過了家庭變故,性情變得沉穩,學問大增,以稷、契自期,早不是上次來京的少年了。不過出於禮貌,王安石沒有表現出冷淡。
杜中宵在一邊看著,嘆了口氣。歷史上的王安石變法最終失敗,原因多種多樣,過於注重於財富分配和生產關係改變,生產力發展跟不上是一個重要原因。眼前的這個小機器,可以生產力進步的關鍵。可惜現在的王安石,並不知道自己以後會做什麼,也不會對這個小機器感興趣。
備好酒席,韓絳請幾人落座,道:“天氣寒冷,現在京城中流行飲烈酒,能祛寒氣。介甫遠來,嘗一嘗味道如何?這酒有力氣,小酌即可,不可劇飲。”
王安石拱手謝過,與眾人飲了一杯。
杜中宵見王安石為人拘謹,話不多,不是個活潑性子。前世印象中的這個人,為人執拗,聽不得別人意見,做事固執,當好接觸。心中有了成見,對王安石有些疏遠。
其實杜中宵誤會王安石了,現在的王安石求學上進的青年人,思想都還沒有定型,只是為人內向了些而已。歷史上王安石變法,他的這一屆同年非常有意思,基本沒有捲入黨爭漩渦裡。不管是同黨,還是反對變法的,最終都全身而退,沒有被黨爭牽連。不過杜中宵對這個年代的黨爭談之色變,只要印象中與黨爭牽扯到一起的,不自覺地就疏遠,對王安石也是一樣。
如果有一天,杜中宵走到了政治舞臺的中央,一樣也會變法。實際上變法是時代的要求,不變法在政治上就不會有大的作為,區別只是怎麼變而已。但對於歷史上黨爭的旗手,杜中宵本能地避開,免得被捲入不必要的政爭中,徒勞耗費精力。
酒過三巡,眾人談起此次科舉。
韓絳道:“國子監發解,廬州楊寘拔得頭籌。其人少年成名,文采斐然,深得眾望。京城人都言此榜其必魁天下,據傳其人也視狀元為囊中物。”
王安石神色淡然:“我在江寧,也聽說此人名氣,端的是寫得好文章。”
韓絳笑道:“介甫一樣少有文名,此次入京,就不想在科場與人一爭短長?”
王安石搖了搖頭:“書生以文章獻君王,得一官半職,聊以養家,治國以報帝王與百姓而已。科第排名不過虛名,爭之何益?”
眾人聽了一起笑,不得不佩服王安石的氣度。此時的王安石已初露鋒芒,雖然比不得楊寘等人天下聞名,在江南還是有些名氣的。楊寘鋒芒太露,其實韓絳這些人頗不服氣,碰到一樣學問好的,難免同仇敵愾說兩句,憋著勁要把他的狀元奪過來。卻沒想到王安石對此並不看重,心胸令人歎服。
杜中宵只是在進士邊緣徘徊的人物,這樣的話題插不上嘴,只能默默喝酒。在他的眼裡,這些人中學問最好的是蘇頌,不但是文章好,各種雜學無不精通。當然他也知道,別人是不這樣看的。真正什麼樣的學問是這個公認的好,杜中宵依然把握不住,他與這個時代的思想總是有些差距在。
印象中的久別重逢並沒有,王安石只是靜靜喝酒,偶爾說一說這些年的見聞,既不疏遠,也不過分親熱,不卑不亢。父親的去世,使王安石面臨到了人生的轉折點,也一下子成熟了許多。
韓絳有些感慨,印象中的王安石也有讀書人一樣的毛病,指點江山,恃才傲物。此次重逢,卻不再見從前的影子,鋒芒盡斂,穩重了許多。特別是言談中偶爾說出一兩句話來,頗有高屋建瓴之感。聽說這幾年王安石於諸子百家無書不讀,學問一日千里,並不誇張。
杜中宵一直有些拘謹。這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年最頂尖的人物,難免有些緊張。知識跨越千年,既有遠見的地方,但也有一些無法撫平的隔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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