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兌看著杜中宵,面帶笑意:“你家裡蒸酒來賣,看起來能賺些錢財,其實非長久之計。酒本是朝廷專榷之物,你們家裡鑽個空子,一時倒也罷了,日子長了官府必然插手。你能及早看開,寫成冊子獻與朝廷,才是真正想得長遠。這種事情,別人看破也難跟你家說開,好在你醒悟得早。”
杜中宵拱手:“官人說得是,學生也是這樣想的。”
兩世為人,杜中宵當然知道專賣是個什麼性質,怎麼會留給民間空子鑽。因為跟吳家起爭執,州縣兩級官府都向著自家,才會有先前局面。一旦知州知縣換了,與杜家沒有瓜葛,怎麼還會杜家獨享蒸酒的利潤。方法是一定要獻出去的,早晚而已。晚獻不如早獻,被人逼著不如採取主動,杜中宵一想明白立即就動手了。現在人人稱讚,自家還能得些實惠。
李兌道:“朝廷也不虧待你家,劃了三州之地,讓你們獨享蒸酒之利。有這生意,你們家便就生計不愁。賢侄,以後你就安心在京城讀書。按照這些年的規矩,多是三年一開科,算著時間,下年便就有發解試了。時日不多,你要發奮才好。中個進士,才是真正改換門庭。”
杜中宵拱手稱是。此時開科取士的時間並不固定,最密集的時候是太宗時期,有時一年一科還嫌不足,後來慢慢拉長。有時兩年,有時三年,最長的真宗晚年四五年也有。這幾屆才固定下來,基本是三年一開科,但還要有特旨才算數。
見杜中宵乖巧,李兌又道:“國子監也並無明師指點,平日在裡面的學生不多,但那裡藏書天下沒其他地方可比,你莫荒廢了時日。平日做了文章,可與一樣在京城讀書的年輕人,比如你日常來往的蘇舍人的小官人他們交流。做得得意的,也可以拿來我看。這幾個月來,我見你做時文漸入門戶,不似在縣裡時那麼生澀。這是好事,切莫得意,以後還要更加努力才好。”
杜中宵道:“官人說的是。能入國子監,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情,我一定好好珍惜。”
幾個月的時間,杜中宵的學問交沒有多少長進,不過他漸漸摸清了時文的寫法和格式,思維和作文方法靠上去了,文章便比以前的強了許多。自唐朝算起,科舉也有一百多年了,有了固定格式,包括行文和說理,都有自己與一般文章不一樣的地方。路子對了,再慢慢磨鍊得圓熟,才能寫出好文章。
國子監確實沒有名師教導,但在那裡的學生,很多都是科舉的老油子,不少是參加過多次科考,家中有人做官中進士的。這些人哪怕是文章做得不行,眼光卻是無比犀利,什麼是科舉好文,什麼是腐儒之作,他們一眼就能夠看出來。杜中宵最希望的就是跟這種人在一起交流,可以最快地提升自己應付科考的能力。相比起來,應天府書院可以學到真才實學,對杜中宵反而沒那麼大吸引力了。
吩咐罷了杜中宵,李兌才道:“與你同鄉的那兩個年輕人,何博士專門派人來說,已經打發他們回鄉去了。你放心,以後何博士不會多管他們,再在鄉里作惡,自有州縣做主。”
吳克久給何中立添了不少麻煩,哪裡還會再忍他,趁著這個機會,早早打發回家。什麼替大戶蒸酒發展人脈,在杜中宵獻上冊子後一文不值。回鄉之後,何中立自然不會再管吳家。
當時帶杜中宵到京城,只是李兌見兒時同伴杜循過得著實辛苦,心中不忍。沒想到杜中宵為人甚有分寸,到了京城之後沒有惹禍,還連立功勞,讓他面上有光,甚是高興。
事情就是這樣,最開始的兩人並沒有多深的交情,經歷的多了,便就慢慢產生了感情。現在李兌把杜中宵看成自己同鄉有出息的年輕人,著意看護。
再三叮囑杜中宵好好讀書,李兌道:“記得本鄉還有位辛官人在京待闕麼?他最近得了實缺,不日就要離京。我備了個家宴,為他送行,你今日離在這裡作陪吧。”
許州最近十年就出了這麼幾位進士,何中立與李兌的關係較遠,辛有終倒是經常來往。他在京城近半年的時間,終於得了一個知縣的實職,熬出頭來。守闕時間太長,辛家快要靠借貸為生,一得了實職便就迫不及待赴任。杜中宵被李兌看重,這種場合都離不了他。
杜中宵原本以為,自己獻計抓住了党項細作,識破了張源的奸計,又獻上了蒸酒的冊子,立下了這麼多功勞,不說上殿面君,總得有朝廷大員來獎賞自己。沒想到,最後只是幾個公吏,找到自己便就把事情辦了,大臣一個都沒見到。此時朝中主政的中書是呂夷簡,樞密院是晏殊,都是杜中宵前世聽說過的人物,現在還一個都沒見到呢。
吃罷送別辛有終的晚飯,離開李兌家門,已經繁星滿天。杜中宵走在汴河邊上,只覺得出了一口大氣。近一年來紛紛擾擾,從最開始幾個月的父親生死未知,終日為了衣食奔波,到現在終於家業粗安,可以用心於科舉了,自己算是在這個時代立穩了腳根。
現在擺到面前的頭等大事,便是讀書儘快中個進士,開始自己在這個時代的事業。科舉一次考不上可以再考,不像從前那樣事事急迫。家裡在三州賣酒,足夠支援自己在京城的生活了。
放鬆下來,杜中宵才有心情欣賞一下汴京城的夜色。這裡是天下第一大城,也是天下間最繁華的所在,夜裡一樣燈火通明,路上行人如織。
開封城的幾大商圈,數奢華自然是東華門外第一,那裡有皇宮裡的人消費,又是官員們上朝必經的地方,酒樓和外面的夜市徹夜不絕。第二就是杜中宵住的大相國寺周圍了。大相國寺不是一座寺,而是一大片建築的集和體,分成許多院,很多院都是獨立的,做什麼的都有。有的院是和尚清修,有的院則是公開做生意,與世俗店鋪沒有分別。大相國寺沿著汴河向西,便是東京城的標誌性建築,州橋。州橋南北是國子監等許多官府衙門所在,繁華無比,是開封城真正的心臟。
“州橋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駕回。忍淚失聲詢使者,幾時真有六軍來?”
看著眼前景色,杜中宵忍不住低聲念起前世學的這首詩。這是中原淪喪,范成大北使經過開封的時候所寫,那時這裡已經一片荒蕪。為什麼要讀書做官?杜中宵捫心自問,因為在這個時代,只有做官才有出路是一,但擋住歷史上發生的胡騎南下,又何嘗不是另一個原因呢?
一抬頭,看見楊著和首信和尚依然在汴河邊飲酒,杜中宵微微一笑,向他們走去。不管是為了功名利祿也好,為了國家興亡也罷,現在這麼多人奔赴西北,本就表現了一種蓬勃向上的精神。但願這種精神不會消失,甚至因為自己的到來,成為一股歷史上不曾出現過的洪流。
不管是兩宋之交,還是南宋末年,這片土地,這片土地上的人民,都表現出了可歌可泣的反抗侵略的精神。他們最終淪於失敗,有敵人過於強大的原因,但最重要的,還是朝廷不爭氣。朝廷為什麼會不爭氣,杜中宵從學過的歷史書上找不到答案。他只希望,自己曾經踏在這片土地上,這些事情永遠都不會再發生,後人也永遠不需要去找尋這種答案了。
天上明月皎潔,繁星閃爍,杜中宵站在星空下,有些出神。這一年的事事非非,在這一刻都已經遠去,自己不過是掙扎著在這個時代站穩腳跟。從現在起,才真正是追逐自己的前程。吳克久那種人,只是自己擦肩而過的過客,心思放在那種人身上,擋住自己的目光了。便如一輛大車,雖然會被一塊小石頭絆一下,但終究會碾過去。
這個時候,杜中宵可以對這個時代說,我來了。
如果未來的有一天,有人在星空下回憶自己的一生,杜中宵希望他們說,這個人曾經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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