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王安石將信將疑,杜中宵道:“你去問的那個賀大,前些日子出了件事情。他以前做莊客的那家員外,先從商場接了養鴨賣蛋的活計,並替商場收附近小生意人收來的雜物。那一家的小員外,因為對賀大當年離開他們家,帶著莊客離去耿耿於懷。欺壓賀大,並要奪了賀大的生意。”
說到這裡,杜中宵不由苦笑:“事情湊巧,此事恰巧被拙荊知曉。她不憤賀大被大戶欺壓,過問此事。這才奪了那一家大戶做這門生意的資格,廣立村社。”
王安石拱手:“阿嫂古道熱腸,是個看不得窮人受苦的人。”
杜中宵嘆了口氣:“這不算什麼。在立村社之前,我讓本縣知縣,查了自營田務起來,在本縣做各種生意的員外。凡是薄有資產,入中上等戶的,本是以前的大戶。雖然營田務給了附近百姓無數機會,卻無一家下等戶藉此翻身,成為上等戶的。就是在那個時候,我才意識到,以前想的或許差了。”
“雖然數十年間,必有窮人變成富人,富人變成窮人,但數量並不多。本朝百姓與前朝不同,驟窮驟富,常感嘆世事無常。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朝廷稅賦壓在中上等戶身上,一旦不能賺錢,抽稅很快就能把一家大戶抽垮。但工商業起來,很快就會出現躲避如此抽稅的辦法,比不得從前了。”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以開封府到襄州為例。商業發展起來,兩地之間的鐵路至關重要。如果有幾家大戶把持住了鐵路,只要從鐵路上運的人與貨抽稅,就可大富。而且把持住了這個關鍵,沒有官府參與的話,他們只要在兩地做些生意,就能把持兩地商業。這樣的生意穩賺不賠,可以傳子傳孫,就成了另一種形式的封建主。如果官府不出手整頓天下,數十年間,類似這樣的可以傳子傳孫,又能夠直接影響財富流向的行業,就會被大大小小的勢力人家把持。常言官無封建,而吏有封建,地方權力本就封建,再加上世代相傳的財富,權錢合起來,便就把天下的工商業賺錢的地方分掉了,剩下的只是湯湯水水。”
其中的過程當然更加複雜,但大致原理如此。自由貿易的時候,先發展起來的資本,會向交通和貿易聚集,逐漸形成集團,壟斷流通行業。流通行業的資本與工業資本相結合,整合資源,形成整合數個行業的壟斷資本。強勢的壟斷資本,會擠佔整個工商業的利潤,除低風險,形成世代相傳的大資本,從而出現資本時代世代相傳的新貴族。進入金融時代,則就變成金融資本與產業資本的結合,幾個大家族掌控經濟命脈。如歐洲封建時代,在經濟領域各貴族各劃地盤,形成一個一個勢力。
杜中宵讓婁知縣查了一下,發現營田務忙了一年多,縣裡的中上等戶竟然還是原來的人家,就發現了這個問題。小地方規模不大,一家大戶佔住一個行業,基本就形成壟斷,別家沒有競爭機會。平常百姓是無法競爭的,偶有特別勤勞能幹如賀大的,早晚會被大戶把他的賺錢機會奪去。
這就是廣立村社的原因,不這樣做,平常百姓連工商業發展的湯湯水都喝不到。
只要經濟發展,這種積聚效應不可避免。既然是資本時代,社會財富分配就是由資本來決定的,資本會向一些關健的節點聚集。從交通、港口、商鋪,到金融時代的金融領域,把持住最關鍵的地方。就跟貴族的封地,佔住天下最富庶的土地,只要還是農業經濟,他們的地位就不可動搖。經濟發展越快則大資本聚集也越快,完成各佔一方,大部分的社會財富也就到他們的手裡去了。
杜中宵對此最熟悉的過程就是房價。社會蓬勃發展的時候,房子就真是用來住的,房價不高。發展到一定程度,全國形成了大資本,地方也形成了盤踞一方的小資本的時候,房價被快速抬升。全社會大部分人的積蓄在這個過程中,被房價吃掉,還有一部分人背上了幾十年的債務。
辛辛苦苦幾十年,就因為換了房子住,就成了欠鉅額債務的人了,錢哪裡去了?當然有房子,債務並不是債務,只要房子一賣,錢不就回來了。這樣可能嗎?
當然不可能。在房價上漲的過程中,有大量的金錢被中間環節抽走了。要把這個過程逆過來,有房的把房子賣掉,重新換成錢,中間環節抽走的錢可不會再回來,房價只能下跌。跌多少?房價上漲過程中被抽掉了多少錢,最少要把這個數值跌出來,然後還要把下跌過程中中間環節再抽一遍的錢跌出來。
在這一漲一跌當中,社會財富的分配格局就發生改變,大量聚集到掌控中間環節的資本手中去。這可以是個人資本,也可能是國家資本,終究是從個人的財富變成了資本了。
可以這樣操作的不只房子,很多行業都可以如此。盤踞把持住某些關鍵環節,或者直接控制一地興衰的資本,會不斷從漲漲落落中獲得額外財富,抽出來鞏固自己的地位,最終形成一個一個巨頭,形成新時代的封建貴族。天下太平,基本就是各個大小新的封建主,在經濟領域的地盤鞏固了。
杜中宵辛辛苦苦建營田務,建鐵監,建商場,可不是請鄉下地主進城,接著做人上人的。這就是官營工商業的另一個作用,便如封建時代軍事力量的中央軍,隨時可以削藩。
王安石聽杜中宵講著經濟發展的前景,只覺得是天方夜談。這種事情從沒有發生過,會發生嗎?當杜中宵說到削藩的時候,才眼睛一亮,這是自己熟悉的政治。
杜中宵道:“我曾聽人說,治理天下,最關鍵的是兩件事。把天下的財富比作一張大餅,一是做大餅,二是分大餅。現在我們是做大餅的時候,欣欣向榮,人人安樂,看起來天下無事。當這大餅再難做大的時候,就只能分餅了。經商的,做工的,種地的,那些有錢有勢的勢力人家總是想多吃一塊,其他的尋常百姓分到的就越來越少,最終食不裹腹,天下動盪。介甫常說,要發富人之藏,以濟天下貧民,其實就是從勢力人家口中奪食,讓百姓分到的多一點。這樣做容易不容易?很難。勢力人家也是朝廷之民,從他們口中奪食,也是害民之舉。一個不好,是民也怒,官也怨,事情做不成,還討不了好。”
“這個時候,官營的鐵監也好,營田務也好,常平司下的商場也好,官府手中,農工商各種行業齊備。再加上鐵路、運河都在官府手中,可以直接把桌子砸了,一切重新來過。就如同封建威脅朝廷,那就削藩。沒有這些官營的產業,便就如手中無軍,想削藩也削不成。向其他藩王借兵?不成的。”
商場如戰場,官方要想打破形成的經濟封建格局,手中就要自己的軍隊。農業經濟時代,廣大的小自耕農就是朝廷手中的經濟軍事力量,到了工業時代,由官營的工商業代替。
現在初起,是由官營的幾個大經濟體,不斷地向外釋放好處。典型如鐵監,不只是在裡面做工的工人,還有從裡面分出來的各種各樣的小經濟體,不斷發展。等到外部壟斷形成,便就動用官方力量,把壟斷行業一個一個摧毀,好處再釋放一遍。這個時候效率與公平雙失,那也顧不得了。
杜中宵跟王安石講這些,是因為記得的他歷史上的變法內容,大多都是重新分蛋糕。奪民之財入官為朝廷所用,反對無數,後遺症實在無法支撐。不重新分蛋糕,直接把民間壟斷產業砸了重新來過,就平和得多了。
王安石不怕得罪人,三不畏嗎,這活最合適他。杜中宵倒不是怕名聲不好,實在是發展的時候心情愉悅,砸盤子的時候,難免處處負能量,自己還是避開得好。
這個時間不會很久,二三十年後,就要在一些行業砸盤子,進行削藩了。二三十年後,剛好是自己這一批進士,成為朝廷中堅的時候。先留下個引子,讓王安石做好充分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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