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罷修鐵路的事情,杜中宵對馬遵道:“發判難得來一次,便多住幾日,看一看現在的營田務。哪裡做得合適,哪裡做得不足,說出來讓我們警醒。”
馬遵道:“自開國以後,襄鄧一帶多次營田,俱沒有成效。只有運判這次,不足兩年,便就多收了無數錢穀,而且來的人安居樂業。此為德政,自該看一看。”
到這個時代為止,以襄陽和鄧州為中心的襄鄧盆地,開發最完全的還是兩漢時期。大宋立國已經近百年,這一帶的人口密度也只達到兩漢最盛時期的十分之一,其他時期可想而知。隋唐時略有發展,接著就是晚唐五代,多方勢力在這裡拉鋸,再次凋弊。營田務一次性遷入數萬戶,幾乎佔本地人口的一半,換個地方不敢想象,在這裡卻依然人手不足。
杜中宵起身,親自安排吏人為馬遵安排住處,讓他先住下來,這幾日四處看看。
正在這時,一個公吏急急進來,拱手道:“運判,婁知縣求見,說是有要事稟報!”
杜中宵讓馬遵先去休息,對公吏道:“讓婁知縣到這裡來見我。”
不大一會,婁知縣和魯縣尉急匆匆地進來,向杜中宵行禮。
杜中宵吩咐落座,問道:“不知縣裡有什麼事情,知縣和縣尉如此匆忙?”
婁知縣道:“運判,今日縣裡出了一樁官司,與營田務招募民戶有關。下官不敢擅斷,特來聽候運判吩咐。此事若是處置不好,只必地方會出亂子。”
杜中宵道:“什麼案子,但說無妨。如果是營田務騷擾地方,我自會約束。”
婁知縣拱手道:“此案倒也不復雜。本縣有一位史員外,運判是知道的。他家裡的一個莊客,名為謝青,前幾日兒子得了重病,向史員外借貸兩貫錢買藥。史員外不肯,不想那個孩子就不治去了。謝青心疼自己兒子,看史員外是個薄情寡義之人,便決計離去,來營田務投充。莊客已經走了不少,史員外如何肯?強攔謝青。他兒子史大慶,拿了棍子打人,一個不好,把謝青的渾家打倒在地。一眾莊客心寒,押了史大慶到了縣衙。此案案情清楚,不過若是重懲史大慶,本縣各大戶的莊客,只怕會一走而光。是故縣裡的幾個員外,一起為史大慶求情,要求衙門輕斷。”
杜中宵聽了,問道:“謝青的妻子如何?出沒出人命官司?”
婁知縣道:“已經派人查過了,萬幸沒出大事,只是一時打暈了,現在已經甦醒。”
杜中宵點了點頭,暗自合計。案子沒什麼複雜的,既然沒出人命,不過是傷人而已。打莊客相當於主人打僕人,依律減一等論處。加上虐僕的罪名,不過是罰些錢,補給謝青,對史大慶杖責。縣裡的許可權不過如此,真出了人命官司,婁知縣不必來問,直接解到隨州去了,縣裡官員沒那麼大許可權。
婁知縣難辦,是縣裡的大戶一起為史大慶求情。依杜中宵估計,恐怕不只是求情,說不定還會恐嚇要挾縣裡。畢竟現在縣裡的一切,還都是依靠這些大戶,營田務的錢糧支援是未來的事。
沉吟片刻,杜中宵道:“那些大戶求情,要求縣裡如何?”
婁知縣道:“依律而斷,當對史家罰金,史大慶杖責。縣裡的員外們覺得如此做,偏袒客戶,他們以後無法管束莊客。故要求縣裡饒過史大慶,只讓謝青離開史家便就罷了。”
聽了這話,杜中宵笑了笑:“若是如此斷,以後莊客們豈不是任主人責罰?今日傷了不問罪,過些日子說不定就會出人命官司,難道也不償命?知縣以為,此案該如何斷?”
婁知縣嘆了口氣:“不瞞運判,棗陽偏僻之鄉,在以前這種事情所在多有。不出人命官員,衙門一般不過問。——其實就是出了人命,只要沒有苦主首告,也就那麼過去了。現在營田務來了,今時不同於往日,莊客們有了出路,同仇敵愾,豈容事情就這麼過去?此案不重要,重要的是縣裡大戶和莊客們現在勢同水火,互不相容。縣裡不管怎麼斷案,必有一方要鬧起來。”
說到這裡,婁知縣無奈地搖了搖頭:“運判也曾經做過知縣,知道地方的難處。莊客鬧起來,他們人數眾多,若是圍了縣衙,就此反了也說不定。大戶們鬧起來,今年縣裡的錢糧沒有著落。不說我們這幾位官員的俸祿衣食,稅賦解不到州里,下官也無法向朝廷交待。”
杜中宵點了點頭,瞭解婁知縣的處境。把客戶們逼反自不必說,只要事情起來,婁知縣的前途便就算完了。更不要說真要攻破縣城,他的小命家小也難保全。大戶拒交錢糧,秋稅收不上來,這官一樣做不下去。棗陽小縣,並沒有駐軍,公吏差役全都出於幾家大戶,他們聯合起來,不交錢糧縣裡也沒有辦法。
想了很久,杜中宵道:“知縣,國法不可亂,罪囚豈可枉縱!你確有難處,但要以國法為先。史大慶既亂國法,必要嚴懲!至於縣裡的大戶,他們也確實遇到難處,縣衙為他們想出路。”
婁知縣連連點頭:“運判說的是至理,下官遵命!不過,還有不足兩月,就到了收稻穀的時節,如果客戶全部來投了營田務,田裡稻穀無人收割,秋稅確實沒有著落,無法可想。”
杜中宵道:“這樣吧,你派個人,讓大戶們到營田務來,我與他們分說。”
聽了這話,婁知縣心裡咯噔一下。杜中宵來做京西路運判之前,是火山軍知軍,在邊境真地打過仗的人。把縣裡大戶叫來營田務什麼意思?難道,要把他們一鍋端了?雖然太平歲月,清平世界,按說杜中宵不會用此毒計,但他們過仗的人,心思可是說不準。營田務一直在練兵,幾家大戶算什麼,真發起狠來說滅就滅了。到時候安個罪名,這事情就說不清了。
見婁知縣不答話,面色發青,杜中宵不明所以。問道:“怎麼,有什麼難處?”
婁知縣囁嚅道:“運判,那些大戶雖然過去跋扈了些,不過——終不是殺頭的罪過。”
杜中宵略一起,便明白了婁知縣的意思,大笑道:“你想些什麼!今年營田務沒有開田,我是讓你把大戶叫來,跟他們商量一下,到了收稻穀的時節,讓營田務的人去幫著他們收稻!”
聽了這話,婁知縣長出了一口氣,急忙拱手:“運判仁心,下官不及!現在大戶們愁的,無非是兩件事。一是莊客們去了,田裡稻穀無人收割。再一個,沒了莊客,他們的地就種不下去了。只要營田務到時幫著他們收稻,收些酬勞,今年的難處便就過去,以後的事情可以從容想辦法。”
杜中宵笑道:“此次到營田務來,我順便給他們指條明路,以後也有出路。——對了,你跟他們把話說清楚,這次不來的,以後就自求多福了!”
婁知縣急忙拱手稱是。給了大戶們出路,史家賠些錢,史大慶受些皮肉之苦,哪個還管他們。大戶們不過是為自己著想,誰跟史家有那麼深的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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