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年代,臨近州縣的官員不時走動是常有的事。除了公事,更多的是參觀旅遊,以文會友。杜中宵為官近十年,從來沒有遇到,是因為在永城的時候官職低微,在河東路則是窮山惡水。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不善交際,文采沒有文采,又不會來事,不做遊玩山水這種雅事。
按這個時代的慣例,四位知州到了鐵監,應該安排他們到清涼寺參觀遊玩,再去憑弔一番古昆陽城這個改變歷史的古戰場。杜中宵做不來這種事情,加之時間有限,只能讓他們在鐵監參觀。
第二日,用過了早飯,杜中宵和蘇頌帶著四人,出了衙門,到了附近的營房。
若是在後世的工業社會,肯定是要先去參觀工廠,甚至是主要是看工廠。這個年代不同,官員治績第一是民生,官員瞭解一個地方,首先要看的是百姓生活。
此時已經上工,營房顯得有些冷清,街道上行人不多,都是老幼和婦人。
看著整齊的街道和房屋,晏殊道:“這裡房子建的如棋盤一般,家家一個樣子。若是外人,到了這裡只怕要迷路。如此方便倒是方便,只是少了野趣。”
杜中宵道:“相公,這裡本就是營房,住的是鐵監家眷,人口最密集的地方,委實沒有野趣。”
眾人聽了一起笑起來。文人墨客的審美旨趣,跟工業實在格格不入。這是大宋第一工業區,不要說沒有野趣,就連鄉村情調都一絲沒有。晏殊隨口議論,杜中宵卻是過於認真了。
杜中宵沒法不認真。來的這個四人,前任官職最低的也做過知制誥,晏殊數次為相,在朝廷中影響力非常大。他們來這裡走一趟,印象非常重要,甚至會直接影響到朝廷政策。
營房的街道已經全部鋪上了爐渣,兩邊挖有排水溝,邊上栽著花樹,乾淨整潔。走在街道上,兩邊景色單一,不知不覺就走了一段距離。
約莫兩百作步,前面突然沒了房屋,出現一個小花園。中間是一個水池,池裡有假山,水中栽了大片的蓮花,中間一個涼亭。四周則栽了許多花樹,此時正是春天,許多花已經盛開。
這裡非常熱鬧,中間的小花園裡,聚了不少婦人,一邊做著活計,一邊聊著閒天。周圍許多孩童跑來跑去,做著遊戲,歡聲笑語。路口有不少攤販,有賣菜賣肉的,還有賣各種小吃玩物的。
花園一南一北兩排店鋪。北邊的店鋪是酒館雜貨,衣服鞋帽,外面還有幾個小吃攤。南邊則是賣紙墨筆硯,書籍字畫。正中一間大房子,房門大開,裡面坐了幾個老人,喝茶聊天。另一邊的幾間房子,則傳出朗朗讀書聲,好似是一間村學。
宋祁道:“這裡雖沒有野趣,倒有市井熱鬧。運判,這裡是什麼所在?”
杜中宵道:“回相公,這裡每五百戶,便有這樣一處所在,算是市集,方便住戶。這一處小花園是他們遊玩休憩的地方,北邊店鋪賣些日常使用的雜貨,四周的攤子是小販做些小生意,不用事事出營房過河去買。南邊賣筆墨筆硯,正中那一間,則是里正村老商議處理地方事務。村老是住戶選出來的,在那裡輪流當值,衙門每月補些錢糧。另一邊是學校,教孩童啟蒙。這裡的住戶凡孩童六歲以上,十二歲以下都要到那裡學三年,官給補助,不收學費。”
歐陽修吃了一驚:“這裡難道是人人入學,都有書讀麼?”
杜中宵點頭:“不錯。其實也教不了多少東西,能夠認上千把字,粗通書算而已。”
“這已經了不起了——”歐陽修連連點頭。他雖然出身官宦之家,但父親早亡,幼年貧困,依託於叔父家裡。小時候啟蒙是靠著母親在地上畫字,條件非常艱苦。其實歐陽修的父親活著的時候,因為離異再娶,對歐陽修這個前妻生的孩子並不待見,不去世歐陽修的條件也好不到哪裡去。反倒是繼母出身於書香門第,對歐陽修沒有偏見,悉心教導。
感嘆於自己身世,歐陽修對這裡人人入學分外感慨,覺得是了不得的德政。
柳植看著花園那裡嬉笑玩鬧的孩童,捋著一把花白鬍子道:“六歲到十二歲,入學三年,三年之後又該如何?若是沒人教導,終究可惜。”
杜中宵道:“這裡只是啟蒙的地方,若是學得好,三年之後會有考試,過了自去其他學校。鐵監處處要人,只要有一技之長,學上幾年,就到鐵監裡做活。有文章做得好的,便去州學縣學。那些實在一無是處,頑劣不堪的,便就沒有辦法,只能自謀生路了。”
這個年代可沒有免費義務教育的條件,鐵監能夠提供三年免費教育,已經是了不起的德政。三年時間,應該學會一千多個字,會簡單的數學運算。只要過了,就可以到鐵監的學校去,按照個人興趣和家長規劃,進一步學習。一般的將來做工人,好一些的做技工,至於以後,就要看在鐵監裡的發展了。至於那些讀經史做文章的,自然有國家體系的州學縣學,將來去考進士,屬於另一個系統了。
不能夠在這個教育體系裡冒出頭來,那就只能由家庭安排生路,與鐵監無關。鐵監缺人,不管是技工還是力工,都不會從被教育淘汰的人中招,寧可去外地招募。
鐵監是工廠,嚴格說來不會管工人的生老病死。按照薪資體系給他們發錢,如何養家,是工人自己的事情。就連這裡的營房,也是鐵監資產,家裡沒有人在鐵監裡做事,鐵監是要收回去的。
後世的各種保險、就業補助,諸如此類,鐵監是沒有的。那些待遇,嚴格說來是社會對參與人員的補助,是社會資源對特定人群的傾斜。形成那種體系,是因為有各種各樣的原因,經過了無數的鬥爭和博弈,既不代表先進,也不代表必要。鐵監相對於這個時代來說,生產力的先程序度無人可及,能夠提供遠超社會平均水平的薪資,只要多發錢就夠了。
從學校到道路等等基礎設,已經不屬於鐵監工廠,而是地方官府事務。即使不在鐵監,治下其他地方也會慢慢普及。只與地方財政有關,跟有沒有鐵監的身份並無關係。
哪怕有鐵監,地方有豐裕的財政收入,鐵監也僅僅能提供三年免費教育。初起階段,一切都還好商量,三年考試不過,依然能夠旁聽,教室周圍並不是禁區。實際上現在就有一些願學的,因為超過了十二歲的年齡,不能入學,天天站在窗外聽的。等到一切完善起來,旁聽也是不允許的。過不了考試,又想繼續學習,只能由家人請教師,到私人學校去了。
官方提供的教育,第一是要普及,第二是要公平,最公平的莫過於考試了。考上了就上,考不上就不上,不上學並不一定就沒有飯吃。公立教育的基礎就是考試,因為資源不平衡,有學校好,也有的學校差。天資好,肯努力,自然就應該接受好的教育。不以此為基礎,必然不公平,其他的公平都是假的。
以地域為基礎,就有考試移民,這個年代的進士考試,後世的高考,這種人從來不少。把地域縮得再小一些,就有了學區房。學區房的房價高,只要時間足夠長,好的學區房必然全是富貴人家,窮一些就活該要接受差的教育,而基礎教育的資源本是社會公用的。
在考試中加入其他內容,便如太祖時讓以角抵決定狀元,必然會降低考試的意義。後世的什麼體育加分、藝術加分同樣如此,有專長到培養專長的學校去,不要混進一般教育裡。
以考試決定公平,就一定要有其他教育體系進行補充,考試成績代表不了一切。每一個階段都有因為各種原因,或是不努力,或是其他原因,導致考試成績不好的。過了時間,說不定就幡然醒悟,脫胎換骨了。所謂浪子回頭金不換,考不好不一定不是人才。那就要到別的教育體系去補上基礎,再透過考試熱門受下一階段的教育。
用人同樣如此,通過了某一級的考試,只是說明達到了那級考試的水平,說明不了未來。
其中的核心,就是免費教育是社會資源,首重公平。考試決定去留的弊端,由其他的教育體系來補足,而不是向免費教育裡注水。
不管是鐵監用人,還是這些社會基礎設施,杜中宵一直都堅持這樣的原則。營田和鐵監,都是為了安排除役的拉縴廂軍。營田實際上是分田,是因為廂軍是朝廷養的,除役之後由朝廷提供生存手段。但他們的家眷和後代,並不在營田務的照顧之內。鐵監同樣如此,來到這裡的,試用之後安排工作,不合適的到營田務去。營田務招募合適的人才,裡面做事的人家眷並不會照顧。就如營區這裡的各種副業,鐵監只是提供一些貸款,他們的經營以及獲利,鐵監概不干涉。
本章已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