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制鋼的小爐,蘇頌道:“萬沒想到,炒鋼的時候其實不用燒炭,只要鼓風即可。若不是真地試出來,誰能夠相信?世間萬物,有其自然之理,不詳細推敲,卻不敢妄下斷言。”
杜中宵點了點頭。以前在永城的時候,炒鋼的規模較小,用的是這個時代最常見的方法。前些日子這裡建炒鋼爐,為了充分利用能源,自然建在冶爐旁邊,炒鋼與鍊鐵串連在一起。冶爐裡出來鐵水,直接送進炒鋼爐裡面,如此一來便就少用許多燃料。
炒鋼的原理杜中宵還是清楚的。無非是鍊鐵時是在還原氣氛下,以致鐵水含炭量太高,出來的是生鐵。到了炒鋼爐裡,要降低炭含量,爐裡是沒有炭的,只加石灰石和白雲石之類的造渣劑,是間接加熱而不是直接加熱,是在氧化氣氛下。既然是氧化氣氛,氧氣就應該充足,不然效果不好。
這是中學化學的內容,非常簡單。為了保證充足的氧氣,這裡建的炒鋼爐,特意加了吹管,一樣有大風箱向裡面鼓風。萬萬沒想到,炒鋼爐裡鼓風,裡面的鐵水迅速沸騰,如同火山噴發一般,溫度明顯比以前下面燒炭高得多。由於難以控制,不斷減少下面的炭火,結果效果還是不明顯。到了最後,乾脆炒鋼時不燒炭了,僅僅鼓風,爐裡面的溫度就足夠高,可以降低鐵水的炭含量,煉出鋼來。
杜中宵納悶了一段時間,最終只能認為是鐵水裡面的炭,或者還有其他一些元素,在高溫熔化狀態下吹入空氣,迅速發生放熱反應,讓鐵水保持沸騰。這實際上就是後世的吹氧鍊鋼,不管是轉爐還是平爐都是同樣的原理。
鼓風之後,由於鐵水沸騰得厲害,為了控制反應速度,就試著向裡面加生鐵,加廢鋼,偶然又發現不同的溫度,出來的鋼效能不一樣。不同的出鋼溫度,會煉出不同含炭量的鋼來。
這是個精細活。既不能測量溫度,又不能精確控制時間,只能用肉眼觀看鐵水狀態,以及表現出來的顏色,來控制出來不同的鋼。杜中宵測試了很多人,來做這項工作。不斷訓練,現在大約有二十多外人勉強找到狀態,是鍊鋼這裡的寶貝疙瘩。他們現在剛剛上手,出來的鋼效能不穩定,不過對這個時代來說足夠了。反正出來的是中低炭鋼,打造刀劍能性足夠,後面就靠工匠的手藝了。
能不能儘量精確地測量溫度?其實辦法還是有的。比如用金、銀、銅、鐵等金屬,或者一些已經知道的化合物,製成測片,利用他們不同的熔化溫度,放進鐵水裡面探測,看熔化程度決定鍊鋼過程。只是這項工作精細而複雜,杜中宵只能提供一個思路,讓下面的人去做,短時間內是做不到的。
測溫不一定用溫度計,可以用一些特殊的物理化學反應,比如熔化沸騰,比如分解化合,都可以得到固定的溫度。但選擇合適的測量物質,選擇合適的測量方法,需要大量的實踐。
高碳工具鋼還是不能用這種爐子來煉製,而是儘量煉出碳含量低的鐵,與生鐵一起用石墨坩堝爐煉製。這種高效能的鋼煉製不易,效能優越,可不是炒鋼爐出來的大路貨可比。
用吹空氣的方法,炒鋼的效率提升了許多,煉出一爐鋼,遠比以前下面燒炭快捷。這件事讓蘇頌覺得新奇不已,明明不用燃料降低了成本,效率還大在提升,世間之事實在神奇。他用了很多時間研究,最終只能同意杜中宵的說法。生鐵裡面有碳,炒鋼爐裡沒有過剩的碳保護,這些碳便燃燒。
實際的化學過程當然遠比這複雜,碳還會形成一氧化碳,再形成二氧化碳,有過量的碳這些氣體就形成還原氣氛。一旦氧氣過量,鐵水中的碳便就繼續氧化,從而降低含碳量,生鐵變成了鋼。
鍊鐵到鍊鋼,就這麼一個簡單的過程,認真研究下去,其實就能開啟化學之路。
杜中宵要做的事情太多,每個行業都不可能深入研究,哪怕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也沒有精力系統總結。這處鐵監裡的人才,將來不知道會是誰,會是什麼時候能夠開啟這扇門。
原理很重要,知道了原理,能夠積極應用到實際中,中學的數理化知識,就足以推開工業革命的大門。大宋的經濟實力是天下第一,這是朝廷直轄的官營鐵監,有杜中宵這個有後世知識的人,條件比當年英國的那些小作坊不知道好了多少倍。從鋼鐵到機械,踏實做下去,工業的發展比歷史上容易得多。
比鐵水出爐的時間短得多,用不了多少時間,第一爐鋼就完成了。只見不大的爐子傾倒,鋼水從裡面流出來,流進旁邊早已建好的冷卻池裡。略冷卻一段時間,被一邊的工人舀入鑄範,成了鋼錠。大部分的鋼錠將凝未凝的時候,被輸送到下一道工序,進入不遠處的鍛造之處。
附近的一條小河早已經被截段,建了一座小水庫,河水引到這裡帶動鍛錘。鍛造的工人觀察著鋼的顏色,合適了取到鍛錘上,進行鍛造。
這樣炒出來的鋼,工藝所限,裡面有很多氣孔,也會有少量雜質,不能直接製造器具,必須鍛打過之後才可以。巨大的鍛錘打在或紅或白大小不一的鋼錠上,配合著早已經制好的鋼模,有的成了鋼條,有的被打得極扁,乘著紅熱的時候,送入後面的軋輥,慢慢軋成鋼板。這樣製出來的,是熱軋鋼板。
高爐下的池浩早已經看得呆了,他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怎麼也想不出冶鐵會成這個樣子。再看那邊高爐,輸送帶一刻不停,不住地上料,每隔不久,便就開口引出鐵水來。從鐵水出來,爐裡的狀況穩定之後,上料便就不會再有間斷了,如此會連續不停地出鐵十個月。
見一切順利,杜中宵長出了一口氣。其實自己有些貪心,過於追求效率了。準備時間這麼長,除了高爐難建,還有後面的工序太多,從製做工具到培養人才花了太多時間。不管冶鐵鍊鋼,這個年代的產品其實都是鋼錠鐵錠,杜中宵卻想直接出型材。這處鐵監,最後出來的產品是以鋼條和鋼板為主。至於後世最常見的圓鋼棒,因為鍛打有些困難,反而沒有,只有正方形的四角鋼棒。
這樣的過程雖然複雜,但大大提高了效率,也減少了燃料消耗。如果出鋼錠,後續還要經過燒紅鍛打,平白浪費燃料。這個道理就跟炒鋼爐建在冶鐵爐旁邊一樣,不必重新加熱。
見身邊的池浩的目瞪口呆的樣子,杜中宵覺得有些成就感,笑著道:“殿侍,我們到後面去,看看你要的鐵片。若是合你的意,便就開始制了。”
“好,好,下官與運判前去觀看。”被震撼了心神的池浩連連點頭,話都說不利索了。
走過一座一座鍛錘,到了最後面,便看見幾排鋼輥。鍛過的鋼板被送入鋼輥裡,依次下送,被壓得一次比一次薄,最後成了一張一張鋼板。壓的次數不同,鋼輥間隙不同,鋼板厚薄不一。
這些鋼輥同樣是由水力帶動的,只有工人來回巡查,與適才鍊鋼的地方比,清靜了許多。
到了最靠邊的一排鋼輥前,杜中宵指著地上的鋼板道:“殿侍,如此厚可合意?”
池浩看這鋼板厚薄均勻,微微泛著青光,忍不住彎下腰,要翻起來看。
一邊的工人看了,急忙喊道:“不可,小心燙手!”
話音未落,池浩便就慘叫一聲,蹦了起來。再看手上,已經燙出了幾個水泡。
那邊的工人看著杜中宵,一時嚇住,說不出話來。
杜中宵擺了擺手,示意他幹自己的活,對池浩道:“殿侍,這鐵板則則出來,摸不得!”
池浩點了點頭,捂著手,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好在鋼板的溫度並不特別高,只是起了水泡,並沒有把指頭燙熟,不然就成了鐵板燒了。
捏著指頭,池浩道:“運判,這樣厚足夠好了。只是我們要用鐵片浸入銅裡,若是裁了更好。”
杜中宵道:“這個容易。後邊有裁切的機器,你要什麼樣的,便裁成什麼樣的。其實,你們直接運鐵板回去更加容易,我們送你幾把大鐵剪,回去自己裁就是。”
池浩道:“那便每樣一半,我運回銅監之後,看知監官人意思,以後照做。”
鐵片的價錢可比錢貴得多了。銅監要把生鐵錘成鐵片,倒是並不用炒成鋼,依現在工藝,是先進行退火,等生鐵可鍛之後,進行鍛打。不說費的燃料和人工,錘成鐵片之後,最少損耗一半甚至更多。看過了這裡的生產過程,池浩便就知道,天下不會再有比這裡更加便宜的鐵片了。以後銅監用的鐵,很可能就從這裡打購。雖然路途遠了些,但一來江南少鐵,二來加上運費也比自己錘制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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