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禁軍已經糜爛,早不是建國時的那支精銳之師了。在杜中宵眼裡,軍紀松馳,所謂器甲鮮明只是客氣而已,實際下層軍士很多衣著破爛。這種軍隊,杜中宵看了都心中犯嘀咕,何談打仗。
文人談兵,最容易犯的毛病,就是過於著眼於雙方交戰,把大多戰事都歸結於主帥的奇謀妙計。血凜凜的戰場拼殺,非要硬向將帥智鬥上湊,而忽略軍隊的基本建設。談起軍容軍紀,便就是嚴刑酷法,舍此再無辦法。建設文明之師,威武之師,他們根本就沒有概念。
範鎮見梅堯臣有些不高興,道:“杜小官人說得也有道理。西北用兵數年,不只是沒有剿滅元昊小丑,反而喪師失地,局面一天比一天更壞。禁軍中多有名臣宿將,真講起來,未必比党項人差到哪裡。只是党項窮鄉僻壤,士卒吃苦耐勞,軍法又嚴,非中原大軍可比。範相公和韓相公到西北,便就主張多用西北弓箭手,既省軍費,與黨項作戰又強過禁軍。”
杜中宵聽了,只是推託一句自己不懂,便就住口不言。多用西北弓箭手,用邊民當兵,還不是又回到了前朝羈縻邊疆的老路上。無論是從兵源上,還是裝備訓練上,中央禁軍都要強過邊疆民兵,戰力反倒不如他們,只能說明制度、指揮等一系列軍隊建設出了問題。不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改用邊疆民兵,無非是飲鴆止渴。面對強敵只能努力提升邊疆地區的軍事實力,僥倖勝了,尾大不掉,一個處理不好,邊疆民兵再次發展成新的動亂之源。現在叛亂的党項,最早不就是這麼來的麼。
這是邊疆治理的老問題,不只是軍事如此,政治、經濟等等同樣如此。而且環環相扣,幾項因素互想影響,和平時期是中央的拖累包袱,一到動盪時期,就成為動亂之源。
其實對大宋來說,不只是西北,西南同樣如此。地理條件不好,而且多蕃邦異族,獨立性強,平時最經濟的辦法就是收買拉攏。一旦經濟出現困難,收買不到位,或者那裡出現野心,便起動亂。
多了一千年見識,杜中宵對這種事情見得多了,見怪不怪。真正解決邊疆問題,除了肯花錢,更重要的是要有足夠人力,特別是堅強的官吏隊伍,持之以恆數十年的努力,才能見到成效。不過對於政權來說,那樣做的代價和難度,遠不如收買分化來得容易,等到出問題反正也是別人去背鍋。
梅堯臣卻是不依,與範鎮長篇討論起軍事來,杜中宵也不插嘴。
文人們談軍事,有價值的是對歷史戰例的總結。他們大多熟悉歷史,對戰例信手拈來,說起來頭頭是道。至於分析總結的對不對,那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真正細緻的軍隊工作,比如組織、訓練、編制等等,他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對於軍隊管理,往往就滑到森嚴軍紀一言不合就斬的殺殺殺上,讓人感覺起來殺氣騰騰。別說文人治軍軟,實際上文人為帥,往往對內比武將更加敢殺。
最後又說回西北前線,梅堯臣道:“我聽曾去過前線的人講,党項人軍紀極嚴。數萬人環聚,主帥舉杯飲,眾人才敢飲。若有人敢造次,立斬不赦。似此就非禁軍可比。數十年未戰,禁軍軍紀松馳,如何對付得了如此虎狼之師!以此觀之,京城禁軍——唉!”
說完,痛心疾首。他和範鎮都曾經在京城生活多年,對禁軍的境況非常熟悉。禁軍一方面以下凌上,紀律鬆弛,另一方面軍官役使士卒,武備不整,情況不容樂觀。
範鎮也是搖頭,與梅堯臣一起喝了一杯酒。
杜中宵實在忍不住,道:“古之良將,必稱孫吳。孫武為將,以宮女試軍,當斬則斬,軍紀嚴明整肅。吳起為將,視兵如子,與其同甘共苦。可見帶兵之法無非如此,一方面軍紀嚴明,一方面將帥要自己檢點,以身作則。軍隊不能打,兵固有錯,將帥也非無辜,此事說起來就是個大題目了。”
梅堯臣和範鎮聽了杜中宵的話,一起笑:“小官人書讀得多,世事卻還見得少。帶兵打仗的事書上如此說,實際卻哪裡會如此。大宋立國六七十年,此時兵將,早與古時不同了。”
這個話題就此揭過,再談下去也沒有什麼意思。各人有各人的經歷,有各人的看法,不真正到前線帶兵打仗,誰又能夠說服得了誰?在座的三人,這種機會都渺茫得很。
範鎮道:“稍候到了下午,小官人隨我回到官衙,把‘其香居’的人一起叫過去,與你們分斷了以後如何制酒,以後便安心讀書,準備科考吧。有這一處酒樓,你家裡現在衣食不愁,正該把心思用到讀書做學問上。人生匆匆不過百年,不能白耽誤了。”
杜中宵急忙起身道謝:“知縣相公如此提拔,小民無以為謝,心中如何過意得去?”
範鎮笑道:“我為百里之官,自然該為民做主。從酒糟中制酒本就是你家的法子,吳家先前誣告已是不該,現在偷學更是錯上加錯。舉頭三尺有神明,世間事豈能如此胡來?你自安心,此事官府定然稟公直斷。只是一點,我再叮囑一次,你們從酒糟裡製出酒來,賣了錢後,一定不要忘了買粥施捨。縣裡保你酒糟制酒有錢可賺,此是根本。不然,酒糟給窮人分食多好!”
杜中宵叉手應諾,保證此事會一直做下去。
此時只要城裡市鎮,遊民和閒漢都不少,很讓官府頭痛。這些人吃了上頓沒下頓,不定會為了錢財做出什麼事來,是治安的不安定因素。範鎮最重視的就是杜家賣酒之後施粥,最少保證縣城裡面沒有人餓死,少了許多麻煩。至於誰家制酒賺錢,跟範鎮又有什麼關係?杜家有個舉人在那裡,怎麼說也是讀書人一脈,要幫也是幫他們。勢力人家勾結官吏,是官員打擊的物件,
勢力人家勾結的一般是公吏,跟官員一般是相互利用。有作為的官員到了地方,經常會拿勢力人家開刀,收拾掉一家兩家,也就控制住了局面。範鎮性情溫和,並沒有想拿什麼人開刀,吳家又有本州通判的同年何中立這一家表親,總是不看僧面看佛面。但吳克久一而再再而三鬧事,範鎮也有些煩了。
這些日子有了閒暇,杜中宵看書主要是精研蘇舜欽送的那一本賦格。這樣做是被做學問的人看不起的,在他們眼裡這不是正路,過於功利性了。不過杜中宵讀書考進士本就是功利心強,哪裡會管別人眼裡怎麼看。乘著這個機會,向範鎮請教一些自己不太懂的地方。
範鎮館閣讀書多年,對科舉詩賦理解極深。像他這種人考進士,不需要絲毫運氣,只要是考一定會中的。某種程度上說,科舉試題就是為他們這些人量身定做,應該寫什麼,不該寫什麼,心中一清二楚。
見杜中宵問得粗淺,範鎮微笑,才相信他對時文詩賦確實理解不深,一一奈心講解。賦格中那些固定句式,在範鎮眼裡太過俗了,經他一點撥,很多句子都翻出一層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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