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夏竦赴大名府,新的河東經略使兼判幷州鄭戩上任。
送別夏竦,結束了歡迎鄭戩的晚宴,杜中宵離了州衙,走在子城的街道上。天上一輪明月高懸,涼風迎面吹來,昏昏的大腦一下子清醒了許多。杜中宵看著空蕩蕩的街道,一時有些茫然。
自中進士為官,第一位上司韓億因為韓絳的關係,對自己相當縱容。以後的日子,便都是在夏竦的手下。夏竦是個很複雜的人,在他手下為官並不容易,杜中宵憑著自己千年見識,善於做事,最終得到了他的賞識。沒想到到了幷州,正在他要重用自己的時候,卻換了個人來。
籤判不是一般官員,是知州的左右手,這個職位一旦與知州的關係冷淡,便做得格外艱難。年前韓琦調往揚州任知州,便跟籤判王安石鬧得不愉快,使王安石在公務上幾乎毫無作為。
鄭戩為人嚴肅,這一點在剛才的歡迎晚宴上杜中宵已經感覺出來了。這樣的場合,鄭戩依然是不苟言笑,喝了幾盞酒,連歌妓都沒有叫。這位上司,給杜中宵的感覺,是比夏竦更加難以相處。
第二日一早,杜中宵早早到了長官廳,向鄭戩行禮問候。
鄭戩看著杜中宵,板著面孔道:“籤判在幷州半年餘,四處奔波,解了不少難題。只是在州衙的時間少了一些,於政務只怕尚不熟悉。”
杜中宵拱手:“回相公,下官雖然去下面的縣裡時間多了些,都廳的事務,還是不曾怠慢。”
鄭戩點了點頭,沉默一會,才道:“我初來幷州,在路上也聽人講起州里事務,現在想來,有兩件事要緊。一是幷州鑄了新錢錢,民間極是喜愛,已經行用到了幷州以北十數州軍。只是,河東路多有鐵礦石炭,民間又有鼓冶之具,舊錢盜鑄極多。新鐵錢行用,舊鐵錢未禁,民間多有盜鑄舊鐵錢,來換新鐵錢的不法之徒。聽說大通監那裡,加制新鐵錢尚有餘力。籤判可以加派人手,多制新鐵錢,就此把舊鐵錢禁絕,免民間盜鑄不止。再一個,你去年在州里建了一處毛皮貨場,雖然官府百姓都得利良多,但衙門管理這些地方的吏人著實多了些,虛耗俸祿。你用些心思,在這些地方減省人手,最少裁汰一半吏人。”
杜中宵聽了,一時有些為難。想了又想,才道:“相公,下官為籤判,本該稟上官之命而行。只是這兩件事,都牽涉極廣,辦理起來急不得,還望相公三思。”
鄭戩看著杜中宵,目光銳利起來,淡淡地道:“如何急不得?你有話但講就是。”
杜中宵拱手:“第一新舊鐵錢,要用新鐵錢替代舊鐵錢,做得急了,只怕要出亂子。舊鐵錢在本路行用數年,民間存量極多,一旦禁絕,許多人家的錢財就化為烏有。而且風聲一出,必然人人拋舊錢,民間必亂。再者眼看就收春稅,如果不許民間用舊鐵錢,他們哪裡尋那麼多新鐵錢去?為交賦稅,必然高價換新鐵錢,小民不堪。”
鄭戩沒有任何表情,只是道:“依你看來,該當如何?”
“此事當徐徐為之。用一二年時間,官府發放俸祿、和買民物,都用新鐵錢。等到民間的新鐵錢多了,再用數月時間,徹底禁絕,方是上策。不然,縱然是大通監多鑄新鐵錢,也到不了百姓手裡。”
說完,杜中宵見鄭戩不為所動,顯然不認同自己意見,不由暗暗嘆了口氣。其實夏竦在的時候,也曾經有過跟鄭戩一樣的想法,被杜中宵勸住了。倒不是夏竦認同了杜中宵,而是重視他的意見。這些官員治理民間,在政務上不像杜中宵這樣婆婆媽媽,只要認定了某個政策有利,便立即推行下去。至於百姓受到損失,不願意,甚至鬧事,那重要嗎?
杜中宵清楚,新鐵錢是好,但民間舊鐵錢過多,切換得急了,必引起民亂。最容易出事的,是官府收稅,突然間不收舊鐵錢了,百姓手中沒有新鐵錢,只能用財物去換,短時間物價暴跌。雖然不是商業社會,物價暴漲暴跌,會讓民間,特別是底層百姓無以為生。
平定了下心神,杜中宵又拱手道:“至於管理毛皮市場的吏人,與其他州軍比起來,確實是多了一些。不過下官認為,這不是壞事。貨場就在那裡,有那麼多交易,那麼多工場,必然要管起來。如果衙門不管,那就只能讓行會去管。去年因為生意好,行會鞣皮漲價,著實惹起一場風波。直到前些日子又新建了兩處工場,鞣皮的工錢降了下來,才一切順利。下官以為,毛皮生意在本城至關重要,寧願讓衙門的吏人管著,可以如臂使指,強似讓商人自管。”
鄭戩道:“那麼多吏人,衙門要發俸祿。我們為官,為朝廷做事,當勤儉,不可揮霍無度。裁掉了吏人,這些錢可以花到需要的地方,此為正途。”
杜中宵放下手,不再說話。這種事情是爭論不出結果來的,都有道理,而且在明面上,鄭戩說的比自己更有道理。但行業在那裡,大量的商業活動真實存在,衙門不管理,就只能讓民間商人自治。商人自治會出什麼問題?前幾個月已經發生一次了。裁掉了吏人,僅存的少量人手管不過來,必然會在民間發展自己的勢力,形成各種小團伙,更加麻煩。
見杜中宵不說話,鄭戩道:“此事我意已決,你不必多想了。若你不方便,那就讓知錄去辦。”
杜中宵拱手稱是,閉口不言。他感覺得出來,鄭戩對自己並不信任。想來也是,誰都知道自己是夏竦的人,鄭戩又跟夏竦的關係不好,不可能公正對待自己。
見杜中宵拱手聽命,鄭戩的面色緩和一點,道:“這兩日你交待一下,再到大通監一兩個月。現在最要緊的事,是多制些新鐵錢。你到了那裡,不管是收買也好,還是向冶戶加課,務必使新鐵錢比現在多上一兩倍。河東路錢法混亂,此為最急之務。”
杜中宵拱手稱諾。這位鄭相公新來,看來是要做些事情的,既然與自己的想法不一樣,還不如離開幷州。自己惹不起,總躲得起。
出了長官廳,杜中宵仰頭呼了一口氣,搖了搖頭。毛皮貨場和新鐵錢,都是自己的功勞,怎麼新的長官來了,先拿這兩件事向自己開刀。新官上任三把火,沒想到這火先燒到自己的頭上。
到了都廳,回到自己案後,杜中宵隨手處理著公務,沒一點情緒。他已經可以預見到,鄭戩的這兩項舉措,必然惹出亂子。可自己在一邊看著,卻一點辦法沒有,說得多了,徒惹人厭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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