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衙長官廳裡,杜中宵對夏竦和王克臣說了現下幷州毛皮產業遇到的問題,道:“自去年以來,幷州錢糧充足,這一處毛皮貨場出力不少。現在生意經火,若由著行會商人鼠目寸光胡鬧,只怕我們數月辛苦毀於一旦,豈不可惜!下官以為,既然鞣皮工場不足,便由官府出面,再建幾處工場。”
王克臣笑了笑,看看夏竦,才道:“籤判,你知不知道,為何本城從官到民,都不支援擴建鞣皮工場,而那些北地商人卻熱心無比?商人鼠目寸光,官吏可未必如此。”
杜中宵一怔,忙拱手道:“還請通判賜教。”
王克臣道:“那個北地商人,有一件事情沒有告訴你。前幾個月,有一個名為耶律不花的北朝富貴子弟,不知怎麼學到了我們建貨場的辦法,在大同府也建了一處貨場起來。他那裡不鞣製毛皮,而專一買賣生皮熟皮。這人是契丹西京留守耶律馬六的孫子,勢力不小,這一處貨場建起來,不只是契丹,就連党項、阻卜,也有大量商人向那裡販運生羊皮。契丹那裡匠人稀缺,鞣製不了這麼多毛皮,只好販運到我們幷州。據說那處貨場讓契丹人獲利不少,若是我們不加以限制,盡數為他們鞣製毛皮——”
說到這裡,王克臣搖了搖頭,面上帶著笑意,顯然是認為杜中宵此事做得莽撞了。
杜中宵有些奇怪,向王克臣拱手:“通判所說,下官委實是第一次聽到。可這又如何?契丹人還是賣給我們生皮,收買我們的熟皮,鞣皮的工錢依然是我們賺了,是也不是?若是我們不替他們鞣皮,總有一天,他們自己會招募匠人,自己鞣皮,那個時候更糟。越是如此,我們越是要擴大工場,降低鞣皮的工錢,讓天下的生皮都動到幷州來,熟皮從這裡賣出去。貨場收稅其實不多,真正讓幷州得利的,是鞣皮的工場在我們這裡,生皮在我們這裡製成熟皮。這帶來的收益,比多少生意都強了。而且生皮在我們這裡製成熟皮,以後必然會有製革、制皮衣、皮靴的產業向幷州聚集,那才是長遠之計。”
見王克臣還是不以為然,杜中宵又道:“通判,產業產業,核心在生產。只要鞣皮在我們這裡,我們便扼住了這產業的命門,賺最多的錢。其餘販賣、貨場,都是依附於鞣皮生產之上。一旦工場因為生意太好漲價,產業必然萎縮,到那時追悔莫及!”
這是根本的觀念差異,非幾句話說得清楚。倒不能說王克臣目光短淺,他有自己的考慮,認為毛皮生意的核心是低買高賣,契丹既然建了貨場,那便應該加以限制。
見兩人誰也說服不了誰,夏竦咳嗽一聲,道:“幷州的毛皮生意做得大了,不可小視。籤判以為工場事重,也有道理。只是上月巡邊,花費不少,現在城裡各庫都無餘錢,要建工場也建不起來。鞣皮的匠人就那麼多,幷州尚且不足,契丹又到哪裡尋人去?”
杜中宵拱手道:“相公,匠人沒有那麼神奇,只要需要,很快就可以培養出來。鞣皮行會的員外們與匠人籤的契約,又不是他們家的僕人,只要別人出的價錢高,難道不會轉投別家?至於官府無錢,倒不必擔心,幷州的毛皮生意做了半年,民間自然有錢。”
夏竦即將調往河北,對幷州的事情已經不太上心,加之對杜中宵的信任,便道:“既然如此,那便這樣吧,此事交由籤判辦理。話先說清,官府各庫是沒有錢的,籤判只好向民間自籌。”
杜中宵拱手行禮:“遵相公鈞旨!”
從長官廳裡出來,王克臣有些埋怨地對杜中宵道:“籤判,夏相公即將調往河北路,鄭相公還沒有到來,不知道是個什麼章程,你何必在這個時候多事?辦得好了還好,一有差池,讓鄭相公別眼相看!”
杜中宵正色道:“通判,當初建這一處貨場,我費了無數心力,至今全城百姓得利。眼睜睜看著那些鼠目寸光的員外糟塌,我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王克臣搖了搖頭,不再說話,徑自回自己的通判廳去了。
杜中宵在原地發了一會怔,有些心亂。看看時候不早,到都廳去處理政務。
下午,杜中宵處罷了日常政務,帶了陶十七和十三郎,到了貨場附的春風樓,讓把齊孔目、冷員外和洪福通等人全部喚來。想了想,又把康成棟也叫了過來。
眾人到齊,在小閣裡坐定,杜中宵領著飲了一杯酒。
放下酒杯,杜中宵道:“自去年冬天,幷州的毛皮生意做得大了,聲名遠播四方。現在數千裡外的毛皮也販到這裡,鞣成熟皮之後再銷往四方,生意端的紅火。只是當時建貨場時候,沒有想到這生意做得如此之大,只建了兩處工場,幾個月的時間便就不夠用了。我想來想去,要讓毛皮生意紅火下去,非要建幾處工場不可。這不是小事,與諸位息息相關,是以找你們來商議。”
洪福通第一個叫了起來:“官人,如何能夠再建工場?我們這些鞣皮匠人,湊了本錢,才建了一處工場起來。辛辛苦苦幾個月,剛剛見到點利息,怎麼就要再建新的分我們生意?”
杜中宵淡淡地道:“我聽說,現在是毛皮商人求著你們,還要加錢才給他們鞣皮,尚做不過來。現在幷州的生皮不知多少,貨場裡堆積如山,都放不下了。不少從遠地來的商人,因為鞣不出熟皮,在幷州城裡一住逾月,不要說賺錢,有的還虧了本錢。長久下去,誰還會向幷州販生皮?”
一邊的崔立言道:“官人莫聽別人胡說,我們這些工場,匠人日夜苦幹,十分辛苦,價錢漲得並不多。那些販皮商人,買貨賣貨,並不做工,少賺一點又有什麼!”
杜中宵搖了搖頭,看著冷員外道:“員外,你也是販賣毛皮的,如何說?”
冷員外拱手:“稟官人,我們行會為在行的商戶著想,跟鞣皮的工場立得有契約,不管何時要優先鞣我們的毛皮。雖然鞣皮漲了些價錢,熟皮價錢也漲了,生意倒還做得下去。”
聽了這話,杜中宵心中苦笑。這些商人倒是團結協作,行會真是沒有白建,不管別人死活,自己的利益先保證。依著此時規矩,幷州的毛皮產業主要由這兩個行會控制,他們商量好了,別人就只能任他們宰割。這個時候,杜中宵才深刻理解,封建行會是個什麼性質。確切地說,沒有毛皮商人和鞣皮匠人這兩個行會,依著行情,民間自己就會建新的毛皮工場起來。
看了看一邊怒容滿面的康成棟,杜中宵道:“現在幷州城裡,靠著毛皮生意吃飯的人,可不只你們兩個行會下屬的那些商戶。如果不建新的工場,你們的生意不受影響,他們的生計可就艱難了。現在幷州城裡,收稅是靠貨場,不靠你們行會。新的工場必建,你們參不參與,自己斟酌。我話在前面,機會就這一次,以後莫要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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