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鴴回到地上時,仍是深夜。入眼是一座古老的大廳,肅穆聳立的巨石柱,前後共有三排。
柱子頂上是點點星光——有些地方還保留有條石拱頂。
清輝灑在石柱間,上半一片月白,柱頭刻著華麗的毛茛葉,下半逐漸隱入幽暗,非兩三人無法合抱,連下面石基也要比他一個人高很多。
他揹著絲卡佩走出大廳。
外面是一座廣場,草木茂盛,石板散佚其間。兩排石柱延伸向遠處,高矮不一,灌木淹沒了白色巨石,四周森林環繞,月光朦朧。
視野盡頭似乎是一座古老城市的中心,盡是高大的建築,縱人去樓空,只剩斷牆殘垣,也依稀能看出一些昔日的輝光。
他早已不知自己身處何方,但所幸在遠處能看到斷塔,矗立在森林之中——他知道那裡是滑翼艇墜落的方向。
方鴴走下高高的階梯,絲卡佩頭挨在他肩上,早已沉沉睡去。偌大一個遺蹟,仿空空蕩蕩只剩他一人,空洞的腳步聲,如叩擊在心頭。
他不小心踢到一枚碎石,它一路滾下去,發出的聲音讓人毛骨悚然。
月光在東斜,影子漸漸拉長,在地上佇視他良久。幽暗中似乎會冒出什麼不可名狀的東西,但所幸只是錯覺,廣場上只剩下他沙沙的步子。
方鴴只看到一隻灰狐,長得有點像狼,看了他一眼遠遠跑開了。
穿過一片林子,眼前映入了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泊,藍月懸於湖上,一片淡藍銀輝。湖邊散落著一些石頭,一面拱券牆,殘缺不全地述說著千年的時光。
他怔了一下,要是平時他一定會停下來欣賞這番美景,但現在卻缺乏這個心情。絲卡佩小姐的呼吸很平穩,但這並不是說傷勢有好轉,只是變得越來越虛弱,方鴴真怕她就這麼一睡不起。
好在他知道龍騎士或多或少有些治癒能力,主要是為了保護操縱者。他不知道塔拉之刃屬於哪一類,但這至少是他最大的希望。
他隱隱有些心急,也更憂心其他人的狀況。然後聽到一陣密集的槍聲從前面傳來,遠處森林中閃出點點火光。
方鴴嚇了一跳,連忙躲到遺蹟背後,接著才發現槍聲不是衝自己來的;因為緊接著另一面也響起槍聲,密集得像是炒豆子一樣,絲毫不遜前者,還間雜著爆炸的閃光。
他這才反應過來是有人在交戰,為數還不少,他猜是傑弗利特紅衣隊和銀林之矛——他們竟在遺蹟中開戰?方鴴有些意外。
他有些擔心有人注意到這邊,但一面又期待有一隊人過來,最好帶著治癒師。只是什麼都沒發生,方鴴只頭痛地發現,交戰雙方攔在自己必經之路上。
還好這裡到處是遺蹟建築,不乏藏身之處。
夜已過半,月華如織,融融有如牛奶的色澤。
森林中籠罩著硝煙。
到處瀰漫著嗆人的味道,不是硝石與硫磺的氣息,而是引火粉,一種鍊金催化劑的氣味。走近一些之後,方鴴真正才分清兩邊的人——紅衣隊好像吃了大虧,遺蹟中到處是穿銀色戰袍的人,將他們分割包圍起來。
不遠處傑弗利特有一小股人據守在一座神廟中,但看起來也支撐不了多久。
方鴴看到這一幕心中不知是喜是憂,在他看來兩邊最好同歸於盡。不過他也知道這個想法並不現實,過了一會兒,他又看到神廟方向一個女選召者向這邊張望,心中忽然猛地一跳——那是個治癒師。
他心中馬上產生了一個新的想法。
一邊將絲卡佩放下來,輕輕靠在牆上,拿起七式火槍悄然無聲地摸了過去。他觀察了一下,神廟裡有四個人:兩個戰士,一個弩手,還有一個治癒師。
四個人都穿著褐色的罩衣,三角帽上也沒有羽飾,看起來只是傑弗利特的外圍成員。圍攻他們的人自然也強不到那裡去,有一個方向上防守其實有明顯的缺口,只是受其他方向的壓力,那幾人一直沒發現這一點。
方鴴看到那裡只有一個弓手與一個銃士在駐守,再仔細觀察了一下,發現對方才是一階職業,頓時鬆了一口氣。一階職業不超過五級,他手中的七式火槍完全可以造成有效威脅。
他有條不紊地裝上彈,一邊緊盯著外面的情況,看到那弓手似乎有轉移的意思,他所選的位置是一處視窗,他在窗邊舉起槍瞄準了對方的脖子。
一條淡淡的瞄準輔助基線在他視野中浮現——
方鴴手一晃,槍差點掉了下去。他怎麼會有選召者介面的?但再仔細一看,那條淡淡的線已經消失,他不由得揉了揉眼睛,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覺。
就這麼一耽擱,那個弓箭手已經離開了原本的位置。他找不出對方藏在了什麼地方,只好將目標轉向那銃士,他輕輕吸了一口氣,讓手平穩下來。
一聲槍響。
他與那銃士相距不過六十尺,對方還背對他,雖然七式火槍各方面都很陳舊,但線膛步槍在這個距離上的精度還是有所保證的。
這一槍擊中了對方的左肩,鉛彈的威力在那裡炸開來,那個銃士一聲不吭就倒了下去。而槍聲吸引了神廟中四人的注意力,他們向這個方向看來,不由露出意外的神色。
方鴴趕忙站起來向那些人揮了揮手。
那些人這才注意到這邊的缺口,不由露出驚喜的神色。“兄弟,謝了!”他們撤離神廟,穿過街道,在窗戶下面仰頭問道:“夥計,你不是紅衣隊的人?”
“我是僱傭兵,和你們是一邊的,”方鴴答道:“我和其他人走散了,這裡有人受了傷,急需要治療。”
“傭兵?”那個戰士是個禿頂的大漢,頭皮油亮,十分憨厚的樣子。“沒問題,能搭一把手嗎?”
方鴴也沒多想,俯身探出手去。
但他還沒完全探出視窗,身後一股巨力將他生生拽了回去。與此同時,一支弩矢從他原本站的位置飛了過去,釘在天花板上。
“別信他們。”他聽到虛弱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方鴴顧不得震驚,驚喜地回過頭,“絲卡佩小姐,你醒了?”絲卡佩臉上沒一絲血色,手蒼白如骨,緊緊地抓著他,氣若游絲地說道:“快走!”
方鴴看到絲卡佩定定地看著自己,眼睛裡面閃爍著灼灼的光輝,分明是決死之志,心中不由大為不安:“絲卡佩小姐?”
“欺騙僱傭兵進入死寂區當炮灰,這種事情傳出去就是醜聞,”絲卡佩恍若未聞,斷斷續續地說道:“千萬別在其他人面前表露傭兵的身份,遺蹟中的任何一方都不可信,他們害怕的是我們輝光石裝置中的錄影,只有死人才不會說話。”
她將手放在右臉頰,神色一反常態地安寧而柔和,那裡發出微弱的光芒,方鴴看到一枚金色的水晶被匯出逐漸浮現在她掌心中。絲卡佩抬起頭,注視著他。
“這是我的輝光石,我死之後,這東西帶不出去,你可以把裡面的影像匯出來——”
“可是……”
“活下去,讓我看到你的冒險團是怎樣的。”
絲卡佩靠坐在牆邊,用盡力氣舉起手,為這個大男孩整了一下領子,眼中全是溫暖之色。
方鴴張了張嘴,他想告訴絲卡佩,他根本導不出影像——因為他不是正式的選召者,沒有系統。但看著對方期翼的目光,這話卡在喉嚨裡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默默地看著手中的輝光石,將它放在口袋裡,鄭重地收好。
窗外傳來了攀爬的聲音,方鴴恍若未聞。他一時有些沉默,心中說不出是悲哀還是憤怒,但竟不感到意外,只是覺得有些可笑。
選召者是新時代的開拓者。
人類的英雄。
絲卡佩推了他一下:“快走。”
方鴴搖了搖頭,看都不看窗外一眼,一言不發地將絲卡佩背了起來:“我帶你走。”
“傻孩子。”
絲卡佩竟然沒有反對,輕輕笑了一下。
“抓緊我,絲卡佩小姐。”方鴴小聲提醒道。
絲卡佩早知道他要幹什麼,緊緊地摟住他的脖子,閉上眼睛,如風中殘燭。方鴴向另一個方向退去,一邊騰出雙手為七式火槍重新上膛。
那個弩手終於從視窗爬了上來,他舉起十字弓就要射擊,但方鴴比他更快,舉槍,開火,一氣呵成。
火光乍現,那弩手胸口炸開一團血霧,向後一翻滾了下去,下面傳來一陣怒罵。“很帥。”絲卡佩閉著眼睛低聲呢喃道:“我真的認識一個好姑娘,小傢伙,要不要我讓魁洛德給你介紹一下……”
她的聲音逐漸微弱了下去。
方鴴哭笑不得,答道:“活著離開這裡之後再說吧。”他心中想起的卻是另一個少女的身影。
但絲卡佩沒有回應。
“絲卡佩小姐。”
“絲卡佩小姐?”方鴴輕輕喊了兩聲,才終於明白髮生了什麼。她冰冷的手環著他的脖子,沒有一絲脈搏,也沒有一絲心跳,她睡著一樣,眼瞼低垂,長長睫毛自然地合在一起。
方鴴僵在了原地。
外面的聲音好像一下子消失了。許多點點滴滴的記憶一下子就浮上了他的腦海,他在卡普卡和羅戴爾懇求每一隻過往的團隊能帶上他一起冒險,他在那裡呆了足足六個月,大多數時候都露宿街頭,但沒一個人看得上一個新丁,一個沒有魔力自適性的傢伙。
只有一個隊伍接收了他。
那個小小的冒險團,叫做黎明之星。
他轉過身,將已經失去了溫度的絲卡佩小姐從自己背上放下來,輕輕靠在牆邊,就好像她還活在艾塔黎亞一樣。他緊握著手中的七式火槍,一言不發。
然後退一步,拉開插銷,把魔導銃往石頭上一砸,整個槍機與裡面的魔導水晶便一下子飛落了出來。
方鴴撕開長袍,在手上裹了兩層,一把撿起那枚滾燙的無屬性水晶——布條燒焦的臭味瞬間瀰漫開來。他視若罔聞,從兜裡掏出一個還未完成的發條妖精,開啟外殼,拆除了發條妖精本身的構裝,只留下控制鉸鏈的部分。
然後他再取下魔導銃的擊發裝置,三下五除二裝進了發條妖精的外殼裡,與鉸鏈相連,接著撕開紙包填入催化劑,最後再把過熱的魔導水晶穩穩地裝在了原本用來鑲嵌視覺連線水晶的地方。
做完這一切,他才站了起來。
窗外樓下,兩個戰士還看著自己同伴的屍體面面相覷。
他們以為方鴴肯定已經逃走了,不過莫名其妙被人幹掉了一個卻不好交代,一邊拿出水晶掛墜輸入道:“團長,我們發現黎明之星傭兵團的人了。”
滄海孤舟:“黎明之星?現在我沒功夫管這些……”
但過了一會,他又發了一行文字:“等一下,他們怎麼會來這裡,處理掉了嗎?”
“據說是走散了,不過我們運氣不太好,給那小子逃掉了。”
滄海孤舟:“蠢,那還不趕快去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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