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鴴怔了一下,這才隱隱有點意識到自己不安的來源,黑暗信徒們好像在這一年之間搞了不少大事情。他還沒去過伊斯、艾奎因與埃爾德隆,寶杖海岸也只是有一個前往的意向而已。
艾奎因那邊有好幾位拜恩之戰的英雄,布麗安公主看起來又十分精明,她父王想必也差不到哪裡去,精靈那邊理應當問題不大。而矮人則也是同理。
羅戴爾那邊他記憶中沒什麼大岔子,可寶杖海岸與伊斯,總讓他有點不妙的感覺。
“黑暗信徒們這麼大的手筆,已經遠遠超過當年龍魔女一事的規模了。要是他們事事得逞,眼下整個考林—伊休裡安眼下都有顛覆的危險。”愛麗莎這才答道:“船長大人所擔心的,其實正是這個吧?”
方鴴點了點頭。
“其實這些天我也在想這個問題,”愛麗莎將自己的髮捲從輸熱管上取了下來,直起身來,“黑暗信徒們這場‘盛大的宴會’,究竟是為了什麼。不過自從聽了沙耶克先生的那番話,我一下子就明白了過來。”
方鴴聽完這番話,心中竟有點恍然大悟的意思。
“他們在迎接禍星降臨?”
愛麗莎罕有地認真,點了點頭。
方鴴默然不語,好像一下子被戳中了心中最擔憂的那件事。
禍星將至,群魔亂舞,黑暗的信徒們好像早已從未知的渠道之中預知了這件事,並早早為此做好了準備。
而他們卻甚至連禍星是什麼也不知道,連馬紮克的那位老管家也無法告訴他們那個答案,畢竟正如其所描述——守誓人一族的命運,也終歸只是與黑暗巨龍對抗而已。
可而今黑暗巨龍與屠龍聖劍的故事,上一個世代的傳說在這一個時代早已走到了盡頭,尼可波拉斯不過是這場歷史劇變之中的最後悲歌——它始於嘉拉佩亞,而又將終於那把妖精聖劍。
而那之後又是什麼,卻無人知曉。
艾塔黎亞的歷史,便是在這樣的災難與治世之間輪迴往復麼,這一切的意義又是什麼?
這些高深的問題,好像與他們這個小小的冒險團沒有任何關係。因為正像沙耶克所說,龍魔女的任務到他這裡已經告一段落,無論是馬紮克、還是盧修斯,都沒有告訴他們將去向何方。
他們似乎理應當可以放下一切了。
把過去一年中發生的每一件事,都僅僅當作是一個任務而已。
但七海旅團之中,除了帕克那樣沒心沒肺的傢伙之外,似乎沒有人可以僅僅把這一切當作是——一個‘任務’而已。
社群之上人們正興致勃勃地討論著這一切,一個虛擬的世界,一次版本的更迭,接下來會是更加刺激的冒險,大量的機會,可能許多人都會在這場改變之中一夜暴富。
甚至,更成為一方豪傑。
但是——
真的是如此麼?
或許是的,對於大部分選召者來說,艾塔黎亞只是他們其中的一個選擇而已。
就算到了最萬不得已的境地,他們也還可以退守回地球之上。
因此每個人都可以在社群之上游刃有餘。
“你說我們去思考這些,會不會顯得有些傻,船長大人?”愛麗莎回過身去,默默看著穿過船舷的氣流與雲霧。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忽然問出了這麼一句令方鴴有些意外的話。
“禍星降臨又能怎樣?”
“我們只是選召者而已,亂世才有機會,而治世只能令階級固化,看看那些大公會的所作所為,不就全然明白了?”
“理論上來說,我們不應當反對它,應當支援這一切才對。船長大人應該也看到了吧,社群上的人們正在興致勃勃地討論的事情,你猜猜那些人是誰?他們並不是現行體制之下的既得利益者,而是迫切想要尋求改變,擁有野心的人。”
“雖然當然了,這些人中的大多數人,可能最後也不過是他人刀俎之下的魚肉而已。在一場盛筵之中,最後能夠成為贏家的,歸根結底也不過就是那些人而已。”
“愛麗莎?”方鴴完全沒想到自己船上的夜鶯小姐會說出這麼一番話來,這好像顛覆了他的認知一樣,有些不認識似地看著面前的愛麗莎。
但這位雙胞胎的姐姐只是笑了一下,回過頭來。“是不是有些嚇到了,船長大人?不過這些其實也不算是我真實的想法,只是心中的一些牢騷而已。不過,它們卻是我問出這個問題的前提——作為選召者,我們真的需要擔心禍星降臨麼?”
方鴴不由有些默然。
在他肩頭上的妮妮看了看自己的‘帕帕’,在看了看愛麗莎‘阿姨’,她懵懂無知的幼小心靈之中當然完全無法理解這一番對話,不過也隱約可以看到兩人之間的緊張氣氛。
她有點擔心地向後退了退,蜷縮起尾巴來,害怕地用小小的、雪白的牙齒咬了咬尾巴尖兒。
“如果考林—伊休裡安毀滅了會怎樣?”
“或者進一步說,如果艾塔黎亞毀滅了,又會怎麼樣?”
兩個問題顯得有些咄咄逼人,但方鴴卻立在原地沒有動,他心中動盪不安的恐懼,這一刻彷彿才顯露出真容。
他面前浮現出的,是希爾薇德、大貓人、艾緹拉小姐,與這場旅程當中所遇到的每一個人的面容,他們中有些人是朋友,有些是與他有過師生之誼,有些人對他傾囊相授,有些人給予了他們不小的幫助。
即便是艾塔黎亞毀滅了,會怎樣?
這個世界或許在地球人看來顯得有些虛無緲縹。
在缺乏死亡的認知的情況下,人們總是對於世界的真實缺乏一種沉甸甸的質感。
但唯獨,人們所經歷的一切,他們在旅行的路上所遇上的每一個人。他們所聽聞的,所見證的,他們心中的感情,卻永遠是真摯存在的。
資訊的置換,似乎在他們所接觸這個世界的那一刻,便已經發生了。
方鴴不由握了一下拳頭——艾塔黎亞對於他們來說,絕不僅僅是一場大夢而已。
愛麗莎看著他,不由笑了:“看來船長大人的答案其實很簡單,也就是放不下大貓人,艾緹拉小姐他們而已,當然了,還有你那位希爾薇德小姐。”
聽到最後的那個名字,方鴴不由略有一絲不好意思,但他心中明白,絕不僅僅是因為希爾薇德一個人而已。
他默然片刻之後,才反問道:
“那麼愛麗莎小姐又放得下麼,艾緹拉,希爾薇德還有大貓人他們?”
聽了這個問題之後,少女罕見地沒有反駁,她只溫柔地笑了一下,眼中反而閃爍著輕柔而溫和的光彩,“我當然也放不下了。”
方鴴不由有點意外地看著對方。
愛麗莎有點好笑:“船長大人,你那麼看著我幹什麼?這也很正常啊,感性與理性本來就是人類一體兩面的特質,而我又不是什麼特別古怪的人,當然也是一樣。”
“親情、愛情與友情,那是在無數詩歌之中為人們所謳歌的高貴品質,而我同樣嚮往,與其他人並無分別。不僅僅是我,天藍,帕克甚至箱子他們也是一樣,人與人之間的差異,其實並沒有人們想象之中那麼大。”
“人是有感情的動物,而對於感情的眷念,正是我們最珍貴的品質之一,船長大人。”
她以船長大人開頭,又以船長大人結尾。
方鴴不由張大了嘴巴看著這位夜鶯小姐。
他做夢也沒想到,這位雙胞胎的姐姐,會講出這一番近乎於說教一般的話兒來。
“所以我們應當該怎麼做呢,船長大人?”愛麗莎看著他,卻自言自語道:“我想作為七海旅人號的船長大人,當然不能和我們這些無名小卒一樣,糾結於這些旁枝末節的細節之中,對吧?”
方鴴心中才剛剛升起的一絲感動,不由煙消雲散,苦笑著看著對方:“愛麗莎小姐,你可不算是無名小卒。”
他可算是發現了,這船上有一個算一個,除了他這個看起來好像沒什麼用的船長大人之外,好像沒一個省油的燈。
愛麗莎捂嘴一笑,“這奉承我可收下,但你最好不要告訴希爾薇德小姐,否則她一定會找我麻煩的。”
方鴴點了點頭,與這位雙胞胎的姐姐的對話,總算讓他心中迷霧盡散。
的確,禍星降臨是否與每一個選召者都息息相關,他管不著那麼寬的事情。但他們這一路走來,總也要沿著這條路走下去,因為這個世界,早已與他們密不可分。
何況,他相信絕非只是自己一個人這麼想而已。或許終有一天,他會遇上更多志同道合的人,艾塔黎亞曾經兩次經歷災難,而這一次也未必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消弭了心中的隔閡,他才總算有恢復到了之前的狀態之中,不過看了看面前的愛麗莎,總覺得這位夜鶯小姐似乎是有意來與自己說這番話的。
但愛麗莎當然不會承認,只換了一個話題道:“不過船長大人,在擔心古拉港的事情之前,其實我建議最好還是把心思先放在眼下的事情上。”
“嗯?”
“氣壓計顯示有一場風暴正從北面襲來,當然這還不是關鍵,關鍵的是我們已經到了憲章城的上方空域,不久之前姬塔告訴我們在附近發現了幾個風元素探測點。”
方鴴大吃一驚:“怎麼沒早點告訴我這個?”
“船長大人早先也沒問啊。”
“……。”
方鴴一拍腦門,有點無語地急匆匆衝了出去。
只是走出去兩步,他又回過頭來,看著愛麗莎,說道:“對了,我也有一件事忘了和你說。”
“船長大人請講。”夜鶯小姐十分客氣地答道。
“你剛才說的也不全對。”
“船長大人指哪一部分?”
“你說對於選召者來說,禍星降臨一事就真的可以高高掛起麼?”
愛麗莎捲了卷長髮,好奇地問:“喔,船長大人有有何見教?”
方鴴閉上嘴巴,表情稍稍有些嚴肅起來。
他心中其實一直潛藏著那個令他不寒而慄的想法。他總覺得蘇長風在此之前與自己的談話之中提到過的那件事,似乎是在告訴他一個可能性。
地球,真的就安全麼?
他吸了一口氣,然後才答道:
“他們可能真不能高高掛起。”
“不僅僅是他們,甚至我們的世界可能也無法置身事外。”
愛麗莎愕然地怔在原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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