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鴴靜靜地站在那裡,一時間竟不知該作何回答。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心中既緊張又不安,幾乎可以想象自己接下來被包圍的樣子,但腳下卻又像是生了根一樣,寸步也不肯移。
他也不知道自己這份堅持究竟從何而來,但心中就是篤定,就好像靈光一現一樣,冥冥之中像是有一個聲音在指引。他聽不到那聲音,那聲音卻無孔而不入,彷彿是他自己由衷的想法一般。
在艾塔黎亞,這個體驗對於選召者來說還十分新奇,但在原住民之中確有一些被人們稱之為先知的人可以進入這樣的靈感狀態。方鴴雖然沒吃過豬肉,但好歹也見過豬跑路,大約明白,自己此刻是受了神諭了。
正如森林女神對於自己的啟示,瑪爾蘭女士竟然真的在尋找自己。
但她尋找自己作什麼呢?
那個年邁的騎士看著他,昏暗的眼神中忽然閃過一道亮光。
而正在這時,兩人身後忽然傳來了騎士們的驚叫聲,方鴴不由自主向那個方向轉過頭去,只見貝因的騎士影影憧憧中正登上聖殿的階梯。那裡距離這兒不過十幾米,但此刻他們面前,卻驟然出現了一道從天而降的光壁——那金色的瀑布猶如從雲端垂下,只猶如一束利劍,直插向聖殿前方的臺階。
黑暗中的金色的光柱,此刻不但分開了黑壓壓的雲層,還分開了肆虐的沙塵暴,彷彿是這風暴的中心。明亮的光芒,從雲端孤垂直下,近乎令半個貝因城都清晰可見。
貝因的騎士們多是瑪爾蘭的信徒,看到這一幕紛紛震驚得不能自己,竟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並低頭撫胸,宛若受封一般。而少數人的行動又帶動了更多的人效仿,因為不管是不是信眾……艾塔黎亞畢竟是有真神存在的世界啊。
方鴴甚至看到不少人竟淚流滿面,在這沙塵暴之中嚎啕大哭起來,作為非原住民的他很難理解這種孺慕之情,但這不妨礙此刻他心中自然而然地閃過一個念頭:
瑪爾蘭,神降了。
不到半月之前,艾梅雅才在坦斯尼爾神降過一次,而傳聞崇山之主月前也在鑄聖廳顯聖過一次。
以及白野之上有人傳聞,有旅者目睹大巨人行走於米爾方一帶,那是陶藝之神渥金的聖構物,此前已經數百年沒有現世了。
神祇們頻頻現世,也不知道是好是壞,歷史上也沒有過這樣的傳聞。除非是努美林時代之前的事情,因為那之前的歷史記載大多都湮沒於歷史的塵海之中,令世人無從知曉。
方鴴看著這一幕心中並沒有太多‘震驚’之情,選召者與這個世界畢竟還是有一個世界的隔閡,但感慨還是有的。他不由自主地再回過頭,那個年邁的騎士只靜靜地看著這一幕,感受到他目光看過來,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地讓開了一步,示意他進去。
兩人都沒開口,但方鴴卻讀懂了對方的意思,最後再看了一眼外面那些騎士——奇景之所以稱之為奇景是因為罕見,但多看一陣之後也不過如此,他記起自己並不安全,於是向對方點了點頭,也沒道謝,便匆匆越過對方走進了聖殿之中。
年邁的騎士看了看外面那些人,再抬頭看了看半空的光,用佈滿皺紋的手按在胸口,畫了一個奇特的符號,左右斜向交錯,猶如一對穿過彼此的利劍。然後他再一次睜開眼睛,目光又重複昏暗,也不管外面的事情,只上前關上了門。
……
高拱深邃的大廳中寂靜無聲,與之相應的是外面低沉呼嘯的風聲——而一盞燭火在遠遠地燃燒著,只有些許的光芒,灑過一排排塵土覆蓋的長椅,在後面勾勒出長長的、花紋複雜的影子。
仍有沙子從大廳的天花板上落下來,形成幾道細細的瀑布,輕輕的沙沙作響。這倒不是說這座聖殿年久失修,但在這個地區,這是很普遍的事情,尤其是在這塵暴的天氣之下,相當令人無可奈何。
等塵暴結束之後,打掃肯定是一個大問題。
但這裡畢竟是瑪爾蘭的聖殿,肯定會有不少信徒義務來幫忙,轉念一想又不是什麼事兒了。
方鴴正穿過那一排排椅子,打量著這空曠的大廳,偌大一個聖殿之內似乎只有外面那個年邁的騎士一個人打理,因此他才會作此一想。他在大廳中央立定,環顧四周,四下好像真連一個服事人員也沒有,不見僧侶,也沒有學徒侍從,空空蕩蕩,靜無一人。
不過過了一會兒,沙沙的腳步聲便從後面傳來。
在昏暗的火光中,那個年邁的騎士從聖殿照牆外轉了進來,對方寡言少語地看著他,張了張口,直言道:
“你是芬里斯島的聖者。”
方鴴大吃一驚。
他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
但驚訝並未令他失去思考的能力,心思反而飛快地轉動起來,聯想到不久之前艾梅雅打啞謎一樣啟示他的那些話,一條線索很快浮出了水面。森林女士告訴他真正尋找他的人不是她,但自然另有其人。
她給出的啟示是瑪爾蘭的聖徽,當時方鴴沒敢往戰爭女士身上去想,只以為是她麾下一名騎士,或指特定某一個人。但看了今天這一幕,他哪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而從這位年邁的騎士口中他便可以得知——從芬里斯一事之後,瑪爾蘭就已經盯上他了。
可為什麼?
但年邁的騎士並未回答。
他默默走過來,越過方鴴向前方的聖壇走過去,走了幾步才頭也不回地問了一句話:“你既然出現在這個地方,我必須通知法里斯大主教,沒有意見吧?”
“法里斯大主教是?”
“女士在伊斯塔尼亞地區的大主教,她的騎士。”年邁騎士的回答仍舊言簡意賅。
這個‘她的騎士’就足以說明很多問題。
方鴴心中瞭然,神選者。
歐林眾神的每一位大主教,都是他們的神選者,不同的神選有不同的名字,安吉那的叫大先知,渥金的是渥金之匠,而瑪爾蘭的騎士,就專指她的大主教。這種人已是一方教區的牧首,掌管著成千上萬的信徒,放在地球上,至少也是紅衣主教那個級別。
但艾塔黎亞有著為數眾多的神,歐林眾神系出同脈,雖然眾神之間也會有一些仇隙,但大多井水不犯河水。他們的信眾也彼此目標分明,即便同樣在一個地區,也會有多種信仰存在,彼此交錯重疊,但互不干擾。
不過不同的地區,還是會存在信仰偏重的存在,比如商業氛圍濃厚的伊斯塔尼亞,羅曼女士的聖殿就會更多一些,這裡屬於考林—伊休裡安商業女神的重要教區。而相對而言,瑪爾蘭的聖殿只有在貝因這樣的軍事要塞當中多見一些。
聽了對方簡短的回答,方鴴心中也暗暗吃了一驚,自己竟然可以驚動一位牧首嗎?
不過聯想到對方一下就認出自己,他忽然之間也沒那麼驚訝了,而且外面還搞出了相當大的動靜呢。仔細一想要麼是當日女神降下的神諭相當重要,總教區的騎士與大主教立刻將相應的訊息傳送到了下面每一個教區與轄區。要麼就是瑪爾蘭直接普降神諭,通知了每一個自己的信徒。
不過他認為前者的可能性比較大,畢竟大貓人也沒聽說過這事情。
對於對方的問題,他並未回答是與否,因為年邁的騎士的話聽來也不是在詢問他的意見,不若說是一種通知而已。
他只問道:“在這樣的天氣下,你能聯絡上伊斯塔尼亞總教區嗎?”
年邁的騎士正將手放在聖壇上。
聽了方鴴的話,後者輕輕搖了搖頭。“我只是將訊息寄存至女神處,等風暴過去,他們自然知曉。”
方鴴心想這信仰還真是方便,但也熄了心思。要是瑪爾蘭的聖殿竟然有在這樣的情況下聯絡外界的能力的話,對於他來說倒是意外之喜,他現在有許多情報要和七海旅團的其他人取得聯絡,貝因一行收穫實在是太多了。
包括他面前一頁光頁上顯示的,那串數字大到不可思議的,已裡塞爾為單位的數值。之前逃難時來不及注意這一點,但此刻空閒下來,方鴴立刻感到一種頭暈目眩的不真實感。
不過年邁的騎士此時轉過身來,昏暗的目光中顯然並看不到那一頁對原住民來說不存在的光頁。
他只靜靜地看著方鴴,好半晌才開口道:
“我知道你有很多問題要問。”
方鴴微微一怔。
但他的確有很多問題要問。
……
年邁的騎士名叫麥依希爾,麥依希爾-卜拉德-阿都拔斯-艾德亞。
光從這個名字就能看出對方的貴族出身,不過這也正常,聖殿騎士大多是貴族身份,事實上大貓人在羅塔斯顯然也非平民,只看他那一鬍鬚的束環和上面銘刻的名字就知道了。
卜拉德在伊斯塔尼亞即為騎士之意,這意味著這個姓氏所在家族之中的最高出身,不過方鴴很懷疑這就是年邁騎士本人,因為其父姓阿都拔斯在伊斯塔尼亞不算是什麼高貴的姓氏。
事實上有些清白出身之人會透過聖殿選拔,從而獲得貴族騎士的身份。而在一些地區,這是下面階層唯一的進身之階。雖然宗教內部也有系別,少數幾個聖殿家族壟斷著大多數的資源,但在真神存世的艾塔黎亞,一切至少不是毫無收斂。
麥依希爾點燃了一盞油燈,拿來兩個乾淨的墊子,與他相對而坐。雖然四周有椅子,但這大約是此刻這座聖殿之中唯一算得上乾淨的座位了。
好在方鴴也不講究這個。
他沉默了一陣,才開口問道:
“你們……在找我?”
這個問題問得有些沒頭沒尾,並且稍顯古怪。倘若他不知道這一點,又怎麼會來這個地方?
但麥依希爾不以為意,緩緩點了點頭。
“是女神……瑪爾蘭女士的神諭麼?”方鴴下意識想說女神大人,但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並非瑪爾蘭的信徒,只有信眾會使用這樣的稱呼,他們一般會說我們的女神在上。而若非信眾,這麼說就有一些冒犯之意了。
瑪爾蘭女士,才是旁人對於這位戰爭之神的正式稱謂。
“是的。”
“但為什麼……”
麥依希爾見他一頭霧水,神色之間沒有絲毫意外,淡淡地開口道:“女神大人降下的神諭是,她所尋之人已經現世,令我們尋找芬里斯的救主。”
‘她所尋之人已經現世’,這句話在方鴴聽來有些意味深長。所尋之人無疑是指自己。他雖然也不敢以芬里斯島的‘救世主’自詡,但在那一事件當中的貢獻人所共知,過於謙虛就顯得虛偽了。
而‘已經現世’四個字,卻說明這位女神大人並不是一時興起。
難道對方一直在等待這樣一個契機出現?
方鴴不由有點惶恐地想到。
全知全能只是信徒們予以其神祇的一頂冠冕,但真正能作到這一能力的的存在或許在艾塔黎亞並不存在。神祇們也只專注於自己的領域,而即便是睿智如知識之神安吉那,甚至也不敢說通曉過往。
至少太陽眾神之前的往事,他的信徒們就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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