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咚咕咚……”
方鴴看著面前這個頭髮灰白、鬍子拉碴、一臉憔悴的中年人,喉頭上下聳動著,正以一種與他當前形象極為不符的豪爽仰頭猛灌,玫瑰色的酒液順著他的鬍鬚,如同散落的細小紅寶石滾落而下,一直淌到他破破爛爛的衣服上。
德蘭長長地哈了一口氣,用枯瘦的手抹了一下鬍鬚,他放下小酒桶,一對眼睛似乎都亮了起來,正用一種前所未有的玩味的眼神看著方鴴。“伊斯塔尼亞人認為它有一種魔力,可以令人起死回生,因為它有著鮮血一樣的顏色,巫醫們認為血是神聖的、富有魔力的產物——你能想象這一點嗎?所以過去當地人把它當作包治百病的聖物,直到‘你們’到來為止。我都快記不清上一次喝到它是上一次喝到它,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
方鴴看了一眼流淌在地上的美酒,說它像是血他倒是相信,它的名字或許就由此而來。但至於這酒有什麼魔力,他親自嘗試過,不過就是普通的美酒而已,甚至要說有多令人回味無窮也不見得,當然他對於艾塔黎亞美酒的瞭解,也僅限於妖精居所的月光酒而已,沙漠之血有後者相比似乎也只是口感上有些差異而已。
當地人認為沙漠之血有血一樣的顏色,所以將之奉為聖物,這樣古樸的以形補形的理論,似乎在不同的世界都能找到例子,但它也只是一種古老而原始的思考方式而已。
方鴴看著中年人的樣子,才終於確定這人真僅僅只是想要品嚐一口這美酒而已,不過從對方的語言之中,他還是得到了一些細節。看起來對方過去也品嚐過沙漠之血,只是不知道是以什麼方式?沙漠之血是貝因地區的特產,貴族的窖藏,一般出身的人是沒有機會染指的,而也不知道這個看來邋遢、落魄的中年人究竟是什麼樣的出身?
但想必以鍊金術士的身份,要想成為貴族的座上賓也並不難。
只是不知道,對方又為什麼會困頓於這個地方,為秘術士們所囚,而且看他的樣子似乎還心甘情願。想到這裡時,方鴴忽然一怔,他之前不太瞭解這裡的情況,本能地認為這人是秘術士的囚犯。但而今他已經知道秘術士也不過是此地的過客而已,那麼面前這人其實是那位伯爵大人的囚犯?
但看那位伯爵將他囚禁在這外圍的監牢之中,似乎也不是什麼重要的身份,那他為什麼在這裡一待就是十年之久?
人生又有幾個十年可期?
方鴴不由想到了那個居住在大公主宮殿地牢之中的老學者,心想會不會是那樣的情況,這個叫做德蘭的中年人待在這裡其實是一種保護,而非監禁?但從對方的生活條件來看,似乎也並非如此,若是尋求伯爵大人的保護,對方招待不說周到,也不至於連供其研究的紙張與筆也不提供一些罷?
他壓下心頭的疑惑,時間不等人,而今外圍區域的三處地牢皆已解放,盧福之盾的人已經匯合,要塞也在他們的控制之下——當然這是託了這場沙塵暴的福,要在平時他們的行動肯定沒這麼順利。一來惡劣的天候下城堡防備鬆懈,二來沙塵暴帶來的聯絡問題當然不止影響選召者,本地的一切聯絡系統也全部陷入了癱瘓之中。
但一座軍事要塞必然會有應急的措施,因為當地人只會比他們更瞭解這場沙塵暴,雖然還不清楚對方什麼時候會反應過來,但方鴴清楚自己每浪費一點時間,接下來留給他們的機會就越少。想及此,他直接開口問道:
“還是說說關於秘術士們的秘密吧,他們真正為誰服務?而今我已經為你帶來了沙漠之血,現在輪到閣下踐行承諾了。”
不過末了,方鴴又補充了一句:“你不是伊斯塔尼亞人?”
他是根據這中年人自己的口氣推測出這一點的,這就像大多數選召者在通常場合之下不會說‘選召者認為跨界通訊費會昂貴’一樣,他們一般通常只會用‘我們認為這玩意兒簡直是搶錢’來表達自己的憤慨之情。
而往往只有不身處於這個群體之時,口氣之中才會帶上一種自然而然的第三方的視角。
當然還有一些經常使用‘你國’、‘你會’、‘你壇’的不可言述的人士,屬於特殊群體,不可納入討論範圍之內。
德蘭將手放在酒桶上,看著他笑了一下:“看起來你還是無法放棄對我身份的好奇,不過可惜,我其實只是一個普通人而已,沒你想象之中那麼離奇的經歷,而且我也不打算聊起過去的事情。還是言歸正傳吧,喝了你的酒,我當然會履行承諾。”
方鴴對這話不以為然。
自從聽了那兩僕人之間的交談,他就對德蘭之前的話信了七八分,而對方作為一個階下囚,怎麼會知道關於秘術士們的秘密,他說他是一個普通人,有人會信麼?
不過別人喝了酒之後,可能會顯得有些神志不清,而對方喝了酒之後,反而一反之前神神叨叨的神態,眼裡的光芒也逐漸清醒與理智起來。
“這個答案可能會讓你有一些驚訝,”德蘭的語氣也很正常,又說道:“我建議你作好心理準備。”
“我自己會判斷。”
“那如果我說是沙之王巴巴爾坦,你會信嗎?”
方鴴眼中閃過一絲沉沉的光芒。
他當然本能不信。
雖然名義上,那位伯爵大人的確是效忠於沙之王的,可在這片沙漠之上,誰又不是名義上效忠於佩內洛普王室呢,這不過是一個笑話而已。當然,或許不排除這樣的可能性,畢竟佩內洛普家族當年也有政治盟友,而經過三代人經營,也不再是當年的孤家寡人。
或許這位伯爵大人真是效忠於沙之王巴巴爾坦的,也未可得知。
但巴巴爾坦的臣子,不應該與奴隸商人,與奴隸貿易的支持者,與盲從者們站在對立面麼?而那位伯爵大人與秘術士結盟,秘術士們又介入了這場走私案件之中,還讓他親眼看到了他們在剿滅盲從者信徒時作出了那樣的事情。
而且對於他們這些同樣為大公主效勞的人,對方表現出的,這可不像是對待盟友應有的態度。方鴴忍不住搖搖頭,總不能說秘術士與那位伯爵大人皆為沙之王巴巴爾坦效勞,而沙之王巴巴爾坦又專門與自己的大女兒過不去吧?
但他忽然之間怔住了——
沙之王和自己的長女會站在對立面嗎?這聽起來有些天方夜譚,不談後者是前者的女兒,而兩人的立場也是一致的,尤其是大公主在對抗那些支援奴隸貿易的王公貴族這一點上,始終堅定站在佩內洛普王室的立場之上。
而其次單拿眼下這一事件來說,這一源於十年之前、並牽扯到流浪鍊金術士與盲從者信徒的襲擊事件,受害人也是公主殿下的生母,若秘術士們介入盲從者信徒活動這一事件也是出於那位沙之王的命令,那兩者的出發點不是一致的麼?
但他想要否認德蘭的話,內心之中卻不由想起一件事來。
不久之前他在坦斯尼爾工匠協會調查之時,得知秘術士們獲得的呼叫水晶塔資格的手令,是來自於星與月議會的。位於艾爾帕欣北方的星與月議會,是一個類似於工匠總會的超然於王權之上的組織,但這種超然不是蔑視,而是合作。
過去他本能認為這件事背後有著星與月議會的關係,但仔細想來,其實來自於星與月議會的手令,未必真是來自於艾爾帕欣,它其實還可以有第二個出處。就像是來自於工匠總會的手令,完全有可能不是來自於戈藍德,而有可能是來自於奎斯塔克——沙之都。
就像奎斯塔克也有工匠總會一樣,星與月議會在這裡也有駐地,不過也像是戈藍德的工匠總會實際上要服從於考林—伊休裡安王室的命令一樣,奎斯塔克的星與月議會自然也是要接受佩內洛普王室的安排的。
只是過去他完全沒有考慮這個可能性,理由就像是之前所說的,他一開始就把沙之王巴巴爾坦介入其中的可能性排除在外了。
但若真是如此的話,一切就說得通了,至少是其中一部分說得通了,否則如果要把艾爾帕欣的星與月議會牽扯進來,方鴴無論如何也不相信盲從者的影響力已經深入到了那麼遠的地方。如果這些邪教徒真的連艾爾帕欣的星與月議會的總部都可以滲透的話,那這簡直是一場不下於龍魔女之災的災難。
而且盲從者的計劃,看起來可比拜龍教徒厲害多了。
但存在的兩個可能性,若後一個合理,則前一個會自相矛盾。若前一個合理,後一個又會反過來。
無論哪一種,似乎都會存在自相矛盾的地方,這實在是令人疑惑至極。方鴴不由心想,這會不會是秘術士們其實並不知道自己是為大公主殿下服務的,以為他們是盲從者一夥,因此才會出手攻擊?
但這並不能解釋他之前所看到的一切,那銀色的方塊,奪取星輝的能力,究竟又是什麼?秘術士們為什麼要對盲從者斬盡殺絕,除了滅口之外,他實在想不到其他可能性。
而且退一萬步說,對方真以為他是盲從者一邊的話,又為什麼要對他們與盧福之盾區別對待,帶他們來這個地方?就因為他們是選召者?
不過方鴴仔細想了一下,似乎還真有這個可能性,因為他們是選召者,所以按《星門宣言》,對方應當將他們這些‘與邪教徒接觸者’交給星門港處理。但即便這麼想,還是疑點重重,即便是秘術士與公主殿下都在調查關於盲從者的事情,可雙方看來完全是一副沒有交換情報的樣子。
從表面上看,似乎還真是如此,秘術士的動作,大公主那邊完全沒有提及,完全是一副不知情的樣子。可這樣一來,就算伊斯塔尼亞的制度再落後,同屬於佩內洛普王室的沙之王與他的女兒之間不至於隔閡到這個程度吧?
且不說兩人有著共同的目的,這豈不是一種情報資源的極大浪費?因為各自行動不溝通,必然意味著大量的重複勞動,方鴴覺得連自己都想得到的問題,那位沙之王與同樣精明的大公主會想不到?
這裡面顯然是說不通的。
不過即便是還有許多疑點,方鴴還是對德蘭的話信了幾分,至少這話看起來不像是信口胡茬,如果真要信口胡茬,其實對方完全可以找一些更合理的理由,而不是這個聽起來就十分荒謬的結論,引人懷疑。
德蘭看他目光閃動了一下,很快就平靜了下來,眼中不由閃過一絲訝異:“你完全沒有懷疑?”
方鴴反看向對方:“我為什麼要懷疑?”
“我以為這個結論與你們的常識有悖。”
“為什麼這麼說?”
“你們是為那位大公主辦事的吧?”
方鴴吃了一驚,看著對方。
“別那麼好奇,我雖然被關在這個地方,但偶爾也能從獄卒的聊天之中瞭解到一些關於外面的資訊。其他人我可能不認識,但那位大公主殿下那麼出名,我當然不會不知道,再說被我關進這裡之前,她父親就已經是沙之王了……”
德蘭又笑了一下:“而你被秘術士們關進來的時候,我恰好聽到他們在討論關於你們的事情。他們大約以為我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囚犯,再加上我被關在這裡有十多年之久,他們可能根本就忘了這裡還有一個人。”
這人果然不是秘術士的囚犯,這個念頭從方鴴心中一閃而過。
他看向對方,問道:“他們說了一些什麼?”
“沒什麼,一些無關緊要的話而已,他們似乎打算一直把你們囚禁在這裡,直到‘整個事件’結束。在這一點上,之前那個小姑娘倒沒有騙你們,其實我早先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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