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正在快速消退。
方鴴能明顯感覺出來,這不同於之前那幾次切換場景,它是真正在消退,幻境的力量正在減弱,那感覺就像人在夢醒時分,對夢中的一切不再堅信不疑。
終於在某一個時間,他的眼皮劇烈地晃動,猛然之間張開來。
明亮的光線如涓涓流淌的溪流,湧入他的視線之中,讓他重新閉上眼睛,適應了一下之後,才再睜開來。
入眼處是一座寂靜的廣場,零落的石板下面裸露出黑沉沉的泥土,像是三十年前流淌的鮮血仍未乾涸。
碎石的縫隙之間蔓延生長出雜草,綠得耀眼,微風徐徐吹過廣場,它們發出沙沙的聲音。
昔日高聳的建築在火海之中化為灰燼,雜草叢生之間,只有一座還剩下一半的騎士雕像,矗立在廣場的中央。
那裡石碑的底座之上刻著一行文字,誇耀昔日建立此地之人的英勇,但文字的中央,留有一道深刻的裂痕。
一隻壁虎,從晃動著墨綠的身影從石碑上一閃而過。
方鴴記得進入幻境時是午夜時分,而現在,頭頂上豔陽高照,日頭剛過正午的分界線。
他聽到一聲輕響,轉過身才發現是紅葉。
“這裡是?”紅葉所站的位置是她在幻境之中藏身的地方,只是她一臉迷茫的樣子,似乎還沒完全清醒過來。
“灰橡木廣場,如你所見。”
紅葉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我、我們又回來了,多里芬的幻境……這一切……都結束了?”
方鴴輕輕向她點了點頭。
是的,一切都結束了
那個漫長的幻境之中所見的一切。
多里芬溫馨的避風港藤葉女士旅店,被爭執縈繞的市政廳辦公室,長眠著無數人靈魂的霍斯汀斯大教堂,以及火海之中熊熊燃燒的灰橡木廣場。
幻境之中的每一個人,從倒黴鬼傑弗裡開始,到廣場之上的尼可波拉斯結束,三十年前的人與事栩栩如生,猶在眼前。
但這一切,都隨之而消逝了。
就如同它本塵封於歷史長河之中,而今,不過是重回古老時光的懷抱,只有一些東西還證明它曾經存在過。
方鴴張開手掌,那裡靜靜地躺著一枚金焰流轉的指環,它真的很像是一頭巨龍輪狀的眼睛,裡面似乎有什麼力量潛藏其中,在低聲與他交談。
但方鴴只看了看它,便重新將它攥回手心,一切幻象隨之煙消雲散。
廣場上漸漸多了一些其他人。
不只是不知從那裡找回了勇氣,要與尼可波拉斯決一死戰的帕帕拉爾人,還有一些當時並不在廣場之上的人。
比如漢森的那個冒險團他的手下們。
這些人零零散散,一臉迷惑不解地從廢墟中走了出來。
當初他們在第一次進入灰橡木廣場時便被米蘇化作的尼可波拉斯之影衝散開,而那之後方鴴在幻境之中就再沒碰見過這些人,他以為這些人已經全死在了尼可波拉斯手上,卻沒想到竟還有人活下來。
那些人還算耳聰目慧,大概意識到他們能活下來是託了誰的福氣,看方鴴等人的目光不由又敬又畏。
但他們之前在幻境中背信棄義在先,因此這時也不好意思再過來與方鴴打交道,一群人最後只灰溜溜地離開了這個地方。
其實方鴴倒也沒太在意那回事,當時那個情況下,這些人的選擇其實也無可厚非。他還特意看了一下,那群人中並沒有看到漢森的蹤影。
可惜那個大叔看起來還是沒能逃過一劫。
然後還有塔波利斯的騎士們。
這些人中除了回憶是死在了尼可波拉斯手上之外,其他人其實大部分最後都活了下來。
他們此時紛紛跑出來與紅葉相認,不過在意識到對方參與了最後任務的完成之後,皆表現得十分驚訝。
“那你怎麼沒有把僱主留下來,天那,那傢伙不會捲款潛逃了吧?”騎士們紛紛七嘴八舌地說道。
“閉嘴吧你們,那是黑山羊商會的會長。”紅葉沒好氣地看著這些不帶腦子的傢伙。
她所在的公會當時取名為橡木騎士團,但可能正是這個名字惹的禍,團裡一個個人蠢得好像長著木頭腦袋,她自認不過普普通通,但在公會里反而成了異類,才會被當成未來的核心培養。
銀林之矛的人常常拿這事譏笑他們拿塊石頭當寶貝,而正因此她咬緊牙關拼命追上銀林之矛那兩個天才少年,雖然自始自終總是差了那麼一線,但也總算證明了自己。
團裡的大家在她看了呆板是呆板了點,可至少溫馨,不用計較太多,反而沒有那麼多勾心鬥角。
她其實有些話沒有告訴姬塔與洛羽。
團裡早就給他們兩人內定了位置,只不過這是塔波利斯橡木騎士團的規矩,在新人被選拔出來之前,絕不會告訴他們真相。
他們被從青訓營中挑選出來,其實就代表著團裡已經認可他們的天分與努力,所謂的考核,不過是對於他們對自身堅持的一種考驗。
這就是塔波利斯騎士團長久以來立身的根本騎士考驗,它與其說檢驗的是天分,不如說是人心。
紅葉知道,這是騎士團最早的那位創立者的理念。
雖然那位創立者而今早已退役,但他的精神始終為繼承者所貫徹所謂的自由公會,追求的就應當是與那些大公會不同的東西,如果真的走上了後者的老路,那毫無疑問背棄了人們的初衷。
是騎士團一直以來追求的東西。
紅葉也深深地認可這一點。
可惜,現在認同這一切的人已經不多了,她不由看了不遠處的方鴴一眼。
人們一個接一個地走了出來。
最後方鴴看到了年長騎士的身影,對方身形比之前更加佝僂,頭髮灰白一片看起來透支了精力,只是一手堅定地按著劍,神色仍舊嚴肅依舊。
當時在廣場上的幾人當中,除了一開始就不見蹤影的貴族小姐與她的女僕之外,就只剩下盧恩-林修斯還下落不明。
方鴴向騎士詢問後者去了什麼地方,但迪克特只向他輕輕搖了搖頭:“我看他在幻境之中,追著那道幻影去了漁夫長巷的方向”
方鴴知道那是那位女士離開多里芬的方向。
那位黑山羊商會的會長是為了尋求昔日自己錯過的答案而來,但也不知那個答案是否與他心中的一致。
“他還會不會回來?”
“也許會。”
這個問題至此戛然而止,雖然兩者是三十年前並肩作戰的戰友,但三十年的隔閡,他們彼此並不知道對方的境況。
只不過這個幻境就像是昔日的重現,又讓兩人重新在此相遇。
方鴴欲言又止:“騎士先生,今後有什麼打算?”
迪克特目光長久地注視著這座廣場,像是從支離破碎的細節之中,組織著三十年前關於此地的記憶。
他幽幽地答道:“多里芬的幻境已逝,這地方大概會重歸平靜,冒險者離開之後,沒多久這裡就只剩下森林與廢墟,再過幾十年,人們就再也記不起這裡還曾經有一座城市。”
方鴴也不由有些感慨。
英雄的故事,就這樣長眠於這片無人知曉的廢墟之下,又有多少人會知道,三十年前這裡曾經發生過什麼呢?
一位騎士,一個剛剛加入考林商盟不久的年輕商人,一位屠龍者女士,前兩人付出了自己的前半生,而後者,用自身為容器,與尼可波拉斯合二為一。
她離開多里芬之後,又去了什麼地方?而今旅者沼澤之中沉睡的那頭巨龍,身體之中還擁有她靈魂的一部分嗎?
還是說,那其實就是那位昔日的女士。
方鴴忽然之間有些理解了,馬紮克與他的父親為什麼要在沼澤中建立那座旅店。
只是忠貞者的殉道印記中描述的那個純潔的靈魂,是否究竟是那位女士留下的希望與許願呢?
“至於我,”迪克特輕聲說道:“終老山林是個不錯的選擇,等這邊的事情安定下來之後,伐木場或許又會歸於正軌了,這對於大家來說都是一件好事。”
方鴴回過頭來:“可他們從不知道,是你解決了這一切。”
“不是我,”年長的騎士回過頭看著他:“是你,年輕人。”
方鴴微微一怔,有些意外。
“可那只是一個巧合,要不是因為那枚戒指……”
“那戒指在你手上。”
“那是馬紮克先生交給我的,”方鴴有些驚訝:“難道他早知道這一切?”
年長的騎士搖搖頭:“那是米蘇的兄長,他也並不知道這一切,但這也並非巧合,也不是什麼冥冥之中命運的安排,年輕人。”
瑪爾蘭女士不相信命運,因為她的騎士手中只有長劍,與一往無前的勇氣。
但方鴴還是有些不理解。
“只是因為你身上有這種潛在的品質,”迪克特認真地看著他,灰色的眼睛裡透出一種嚴肅來:“所以它才會選擇了你,即便你這一刻沒有來到這裡,但終有一天,它相信你也會解決這一切問題”
“三十年前,我們也有這枚戒指,但結果並沒有什麼不同。或者說如果換一個人,在幻境之中,會作出與你一樣的選擇嗎?比如那些人”騎士眼中閃爍著一絲詼諧的神色,看著不遠處那些灰溜溜離開的人。
雖然方鴴並不覺得自己在幻境之中做過什麼了不得的選擇。
但要說那些人在上城區會留下來與多里芬昔日的幽靈們一起,似乎也有些不大可能。其實方鴴早就明白,這些過去在他看來是選召者們理所當然應盡的義務,但在艾塔黎亞至少在第一世界,其實也並不盡然。
魁洛德先生與絲卡佩小姐並沒有騙他。
他過去在宣傳之中看到的那些光鮮的表面,不過只是這個世界方方面面的一個表象而已。
或者說一層絢爛的光環。
但方鴴從未質疑過自己的選擇,他只是認為自己看得還不夠多,不夠遠而已。但他明白自己終究有一天會變得成熟起來,只是成熟並不意味著需要改變初衷。
他忽然明白了年長騎士的話,並下意識低頭看了看手中的戒指。
那紛紛擾擾的低語消失了,他隱隱感到,戒指之中的力量竟然有些畏懼自己,畏畏縮縮躲避著自己的目光。
那是龍之金瞳的力量。
但戒指不再具有屬性,在他的視野之中,系統只給了這枚戒指一個簡簡單單的標籤:‘金焰之環’。
只有一個名字,甚至沒有裝備的描述,也沒有物品的等級與品質。
倒是仍有一行小字,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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