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消失了。
無盡的空間之中早已改換了另一幅樣子,彷彿是世界終結之後的景象,大地四分五裂,山川平移,海洋與河流蒸發無蹤,入眼之處滿是魔法肆虐的痕跡。
裂開的平原上只剩下焦土,滿目瘡痍,機械的殘骸彼此堆疊。
注視著那如血一樣的殘陽,弗里斯頓面上的神色一片澹然,他回過頭來,似笑非笑,“你又失敗了。”
在前方,星空之中降下的黑暗生靈,魔爐構裝,淹沒了方鴴構裝體最後的防線。
但方鴴看著這一幕,卻並無沮喪之色:
“但其實已經成功了。”
他答道。
他一個人守著這條最終的防線,但這個世界上並不只有他一個人,不過一條防線的湮滅,換來的是凡人的軍隊在許多戰線上同時發起反攻。
號角已經吹響,那已經是禍星最後的攻勢。
“的確,”弗里斯頓輕輕點頭,“於個人而言,打敗禍星是幾乎不可能的事情,但傑爾德姆和海林威爾的遺產,本來也不是留給某一個人的。你將它們帶來此處,就註定了那個結果。”
“未來當然不是如此簡單,高塔模擬不出禍星降臨時的萬一,但掌握了那樣的能力之後,凡人的未來的將是具有無限可能性的。通向勝利的路或許仍舊艱辛,但未來已經為我們揭示了一角,它至少不再是渺無希望了。”
這位天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緩緩走了回來,靠著一塊灰白的巨巖坐下,對方鴴說道,“聽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不待方鴴回答,他就開口道:“曾經,有一個年輕人,喜歡上了一位真摯、善良與美麗的姑娘,但那個姑娘身為帝國高貴的公主殿下,心中早已住著另一個人。”
“為了得到那位公主殿下的愛,年輕人與他的同伴展開了競爭,但這場競爭沒有勝利者,公主殿下在一次出行之後罹患上了一種怪病。”
“迫不得已之下,兩個年輕的天才只好放下爭端,想盡一切辦法去挽回公主殿下的性命。可一切註定是白費力氣,當黑色的火焰順著那少女的每一寸肌膚灼燒,燃盡了她的生命與星輝之時,他們只能眼睜睜看著她逝去,毫無任何辦法……”
“在那之後,年輕人便對生命的逝去產生了疑問,也對那黑焰的來歷產生了疑問。”
那註定是一位七百年前的天才與禍星相識的開始。
後來他走上了另一條路,既然生命如同草木一樣凋零,人的一生若只是短暫的一瞬,我們為什麼不想辦法將它從死神手上挽留呢?
年輕人發明了一種鍊金術式,可以將人的靈魂資訊記錄在水晶之中。然後,令亡者復生,令已逝之人歸來。只是他的第一次實驗就遇上挫折,因為技術的不成熟,他令自己的心上人永遠留在了那黑暗的地下。
弗里斯頓娓娓道來:
“迫不得已之下,他將第二個實驗品選作自己,由於擔心實驗會發生意外,他在實驗之處便在水晶中刻印下的靈魂資訊中,留下了兩段最底層的命令——”
“一是對於那位公主殿下的愛。”
“二是於對於這條技術路線的堅持。”
只要兩者俱不磨滅,那麼他所留下的那個祝願,就會沿著這條道路延伸,直至成功為止。
方鴴靜靜地聽著,自然明白這個故事所講述的一切——年輕人是誰,公主殿下自已不用贅述。
而那位年輕的天才,後來也並不是放棄了靈魂學派,他只是早已在那次實驗之中留下了一切,自那之後,每個時代之中皆有他的影子,他活躍於帝國的歷史之上。
他或許花了漫長的時間,才重新塑造了自己的身體,又在那之後一兩個世紀之間,才回到人類的社會之中。
他一點點接近權力的中心,並最終走上那個高位。
直到大半個世紀之前,在前任皇帝陛下的推動之下,弗里斯頓開始主導鍊金術的革命。
方鴴沉默不語,在那個故事之中,黑色的火焰代表著影人的陰影,原來它們早在七百年之前就已經出現在帝國的歷史之中,如此陰魂不散,令人始終不安。
但弗里斯頓只將那個故事講下去,“其實我也料到事情會發生變化,在一切完成之前,我早已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我回到了冬至高塔,並在這裡留下一切記錄資訊,我擔心未來會和自己的計劃有偏差,因此在這裡留下了一個保險。而這也是為什麼,你會在這裡看到我的原因。”
方鴴抬起頭來,“弗里斯頓先生,你在擔心什麼?”
弗里斯頓沉默了片刻,“你還太年輕,孩子。”
愛會變成恨,對於一切災禍源頭,那黑色火焰刻骨銘心的恨。
信念與堅持,會變成偏執。
“你既然見過傑爾德姆和海林威爾,自然清楚我的所行不過是行走在危險的邊緣,”他道,“他們也不止一次警告過我,行走於這條界限上的人,終有一日會越界。”
他搖搖頭,“他們所能洞見的一切,我自然也能看到,我親自主持的這一切,更深知其風險所在。因此我始終謹慎地守著那道邊界,但恨與偏執卻會越界——”
“你知道這個計劃之中最危險的部分是什麼麼?”
方鴴搖搖頭。
“我的計劃是挽回已逝之人,人如果終要逝去,我們為什麼不把他們存留下來。但存留靈魂的結果會通向一個無法偏差的未來,人們會意識到這樣可以通向一條顯而易見的路——”
“永恆。”
“鍊金術士們知曉,永恆是世界的大敵,當星輝被永久地固化時,世界的底層迴圈就此宣告終結。那是一切崩壞的開始,不過是影人們所走過的道路。”
他搖搖頭,“這個世界上不存在永恆不變的事物,就算世界也會消亡,星輝也會沉寂。”
方鴴聽得毛骨悚然,他幾乎可以想象那個可能性,誰可以忍受得了不死不滅的誘惑呢?
如果有人可以永恆地行走在這個世界上。
你還能忍受自己短暫的一生麼?
短生種對於長壽種的嫉妒是與生俱來的。
他忽然想到了拜龍教徒對於他們蠱惑之人的許諾,一陣戰慄掠過他的身體。
弗里斯頓看到他的樣子微微一笑,好像自從見過那個未來之後,他就放鬆了不少,“你和傑爾德姆的反應如出一轍,他們當初也是這麼看著我,好像看一個瘋子,一模一樣。”
他又搖搖頭,“不過你性格沒強勢,更像是海林威爾。不,你更像是他們兩個人加在一起,如果傑爾德姆有你一半理智,海林威爾有你一半‘莽撞’,說不定比現在成功得多。”
方鴴輕輕咳嗽一聲,拿他去與那兩位絕世天才相比較,他有點不好意思。
“很意外?”弗里斯頓卻看出他心思,“試問能進入這扇門的能有幾人?”
他語帶驕傲,“我不知道我之後有幾人能抵達門外,但能推開它見到我的,你是第一個。而透過考驗的,除了你之外一個也沒有。”
這位‘會長先生’長長嘆息一聲:“我在這裡注視了七百年的星空與落日,從未見過第二個人,七個世紀之後,才等到一個後人來此。”
他回過頭來,用一種奇特的神色注視著方鴴,“你知道為什麼我告訴你這些嗎?”
“你認為另一個自己已經走偏了道路,弗里斯頓先生?”
“那條道路本就走不通,”弗里斯頓答道,“你不是見過那個未來了麼,他還在走下去,自然最終會走向偏執。你不妨說說,另一個我正在做什麼?”
“從許多年前起,他就在推行一場鍊金術革命。”
“在帝國主導下?”
“在帝國主導下。”方鴴點點頭。
“順利麼,有反對者麼?”弗里斯頓問道。
方鴴愣了一下,帝國推進鍊金術改革至今,而今已經有了大量的成果。而奧述人的帝國也在技術革命的加持下,一度從第二世界拿回了領先的優勢。
改革推行的過程順利得不可思議,至於反對方,七魔導家族似乎也不算真正意義上變革的反對者,充其量只是想要主導分蛋糕的角色而已。現在回想起來,帝國上上下下的確是沒有明確站在鍊金術改革對立面的人與勢力。
就算有,也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雜音而已。
“我大致猜到發生了什麼,是不是覺得不可思議?”弗里斯頓笑了,“帝國不是某一個人的帝國,龐大而複雜的組織記憶體在大大小小的利益集團,莊園主與城市手工業者之間尚且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矛盾,一場涉及到生產力發展方方面面的變革,怎麼會一點雜音也沒有呢?”
“難道真有一場涉及到核心利益變遷的改革,會不傷害任何一個方的利益,變革就那麼順順利利地完成了,彷彿真如同安吉那的賜福一樣,在這場變遷之中每一個人,每一個家庭都恰如其分,皆大歡喜。年輕人,你認為存在這樣的童話麼?”
方鴴沉默了下來。
“我們也曾主導過一樣的計劃,”他道,“但那場計劃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那位魔法皇帝直接廢棄了那個計劃的後半段,將一切都歸於塵封的檔桉之中。那個計劃而今想來就是一場混亂,少數人得利,多數人受損,在一場大戰之後休養生息的年月之中,沒有人願意為幾個世紀之後才會到來的災難而損失自身的利益。”
“不要說一千年,哪怕一個月後也會有很多人會猶豫不決,”弗里斯頓搖搖頭,“人就是如此,除非有一個觸手可及的,近在眼前的,令所有人都不得不心動的利益放在他們面前,才會叫他們團結一致。你認為是什麼呢?”
方鴴事實上已經猜到了那個答桉。
“但這一切都只是你的猜測。”他道。
“也是你的猜測,你已經猜到了,我想讓你去阻止我自己,但你顯得有些猶豫。”弗里斯頓笑著對他說道。
方鴴怔了怔,他怎麼能不猶豫?
就算弗里斯頓說的是真的,他難道可以去阻止帝國?
將自己在高塔之中所見的一切公佈出去?先不說這匪夷所思的一切連他自己都將信將疑,帝國方面與那個核心利益直接攸關的貴族、家族,會取信他的一面之詞嗎?
這其中甚至有可能包括那位皇帝陛下。
在長達半個世紀的改革之中,帝國內不知形成了多少與之相關的利益階層,正如弗里斯頓所言,這些階層會因為一個僅僅有可能是明天的威脅,就放棄今日的利益麼?
或許會有理智的個人,但階級一定是盲目的。
二十年前在牡鹿公國上演的不是一樣的戲碼麼?
自己雖是選召者,也不是帝國人,可考林王室對他和希爾薇德的支援本就微乎其微,在關鍵時刻捨棄他們也是極大可能會發生的事情。
他作為七海旅團的團長,難道不應該考慮團隊內的每一個成員的安危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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