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大人,求你了,放過我哥哥吧。”
說這句話的時候,柳蕊跪在趙俊臣面前,聲音中帶著些許再也堅持不住的哭音。
不同與之前的羞怯,不敢與趙俊臣對視,柳蕊此時抬著頭,怯怯弱弱的眼神,深處分明帶著些許讓人無法忽視的堅持。
聽到這句話,看著柳蕊的表情,趙俊臣微微一愣,但片刻後已是明白了柳蕊的想法,心中暗暗讚歎:“真是一位聰明的姑娘。”
“起來吧,你這麼跪著,與我說話也不方便。”
趙俊臣輕聲說道。
柳蕊並沒有起身,只是依舊跪在那裡,神色溫婉柔弱,卻竭力的想要表現出自己的堅定與執著。
看到柳蕊這般模樣,趙俊臣輕輕一嘆,又說道:“既然你知道我是什麼人,那想必也會明白,像我這種人,不會那麼容易心軟,更不會輕易改變想法,你在這裡跪多久也是一樣。與其這麼堅持著,反而招我厭煩,得不償失,何不順我的意思,站起身來與我好好的說話?這樣的話,或許你說服我的機會還要大一些。”
聽到趙俊臣這麼說,柳蕊微微一愣,她想過趙俊臣會無情的拒絕,也想過趙俊臣會因為心軟而同意,卻從沒想過像趙俊臣這種人,竟會與她講道理,而且語氣溫和。
猶豫片刻後,柳蕊終於站起身來。
只是一鼓作氣、二而衰、三而竭,經過這麼一鬧,柳蕊心中好不容易才鼓足的勇氣與執著,莫名的少了些,也不敢再與趙俊臣對視,又一次垂下了頭,聲音輕輕,帶著哀求與顫抖,再次說道:“大人,你、你放過我哥哥吧。”
趙俊臣認真的打量著眼前的柳蕊,問道:“為何要這般求我?我並不打算謀害算計你們兄妹,既然如此,又何談放過?”
聽到趙俊臣的詢問,柳蕊猶豫了片刻,終於輕咬貝齒,答道:“柳家家道中落,哥哥與我亦是一無所有,僅憑那兩幅古畫,又如何值得大人如此看重?大人您如此厚待我們兄妹,怕是、怕是因為我們爹爹的緣故了。”
說到這裡,柳蕊心中的勇氣又多了些,終於再次抬起頭,聲音顫抖中帶著堅定:“哥哥他的出身,是大人唯一會看重的地方,也是唯一能利用的地方。但是,爹爹的遺願,是想讓哥哥當一名正人君子,我不知道大人您打算如何安排哥哥,但我知道,若是這般下去,哥哥他的所作所為就要與爹爹的遺願背道而馳了,更會連累到爹爹生前的名聲。”
趙俊臣點頭,目光饒有興趣,示意柳蕊繼續說下去。
見趙俊臣這般模樣,柳蕊不知為何,心中莫名的一慌,但還是顫聲說道:“爹爹生前被奸臣所害,問罪抄家,貶官為民,失去了所有,晚年亦是鬱鬱寡歡,但無論如何,他還有對哥哥的期望,還有清廉正直的名聲,這已是爹爹他僅剩下的東西了,若是這些再失去,那爹爹他就真的一無所有了,怕是在九泉之下,也難以安息,我是爹爹的女兒,又怎能坐視不理?所以,大人,求求你看在柳家已是落魄淒涼的份上,放過我哥哥吧。”
說到這裡,柳蕊眼眶紅紅,眸子裡蘊含著霧氣,但粉嘴輕咬,堅持著沒哭出來,只是帶著哀求的神色看著趙俊臣,期望著趙俊臣會答應。
看著柳蕊這般模樣,趙俊臣又是輕輕一嘆,眼中帶著些許憐惜。
這般憐惜,不是因為柳蕊的可憐模樣與淒涼神色,而是因為,柳蕊所有的堅持,說到底只是因為想要完成父親的遺願,保全父親的名聲罷了,這般執著的期望,很渺小很卑微,但在趙俊臣看來,卻註定無法實現。
“柳蕊姑娘,你的孝順善良讓我欽佩,你的聰明眼光亦讓我刮目相看。”說到這裡,趙俊臣的眼中閃過一絲不忍,但還是繼續說道:“只是,我雖然明白了你的想法,也明白了你父親的想法,但是,你可曾明白了你兄長的想法?”
聽到趙俊臣這麼說,柳蕊身體突然一顫,臉色也變得有些蒼白。
面對柳蕊,不知為何,趙俊臣今天的嘆息聲非常多。
又是一聲嘆息後,趙俊臣輕聲道:“我在民間的聲名如何,想來你也很清楚,說是臭名卓著也不為過,但我可以向你保證,自我為官以來,不論是對任何人,都是以說服為主,當然,你也可以把這種說服理解為威逼利誘,但我的確會給他們留下其他的選擇,如果他們不願,除非萬不得已,我也很少會勉強。”
語氣稍頓,留給了柳蕊些許理解的時間後,趙俊臣接著說道:“對於你兄長,我的態度也是如此,我絕不會勉強於他,我會留給他選擇的餘地,他如何做,他又如何選擇,全看他自己。坦白說,像你們這種清官之後,天下間有的是,甘為我所用的也不少,多你們不多,少你們不少,只要你哥哥拒絕,我並不會為難他,因為我還有其他選擇。”
還是一聲嘆息之後,趙俊臣緩緩道:“所以,你與其來求我,還不如去勸勸你哥哥,只要他自己想要當一個正人君子,那麼我自然會放棄他選擇其他人,可以說,這件事的決定權,很大程度上不在於我,而在於你哥哥。但坦白說,依據我對你哥哥的瞭解,他接下來會做出什麼選擇,已經很顯然了,你也很難讓他改變心思。”
聽趙俊臣這麼說,柳蕊身體輕輕一晃,臉色愈加的蒼白。
趙俊臣所說的道理,柳蕊又何嘗不明白?
正因為她明白,所以她才來求趙俊臣,而不是去勸柳子岷。
正如趙俊臣所說,柳子岷會做出怎樣的選擇,是沒有任何疑問的,也是她根本無法改變的。
竭力全力,費盡心思,付出所有,最後卻發現命運的軌跡依然在順著自己最不想看到的方向前進,這或許就是命運的殘酷。
看著柳蕊神色間的變幻不定,最終定格為茫然的無助,瘦弱的嬌軀好似發冷一般,不住微微顫抖著,趙俊臣依然是一聲嘆息。
“柳蕊姑娘,我接下來的話,或許會有些虛偽,但確實是我真心之言。”趙俊臣輕聲道:“在我看來,你的哥哥,不管有沒有我的出現,他都會做出類似的選擇,只是或遲或早罷了,性格決定選擇,選擇決定命運,而命運是逃不開的。與其今後讓他被其他人利用,還不如為我所用,至少,我對他的利用安排,不會損及你父親的名聲,雖然,或許會違揹你父親的遺願。”
“是啊,性格決定選擇,選擇決定命運,大人這番話,確實精闢,爹爹死後,大娘對哥哥終究太過溺愛了……”
輕聲喃喃自語了一句後,柳蕊勉強一笑,對著趙俊臣屈身行禮,輕聲道:“打擾大人了。”
話聲落下後,柳蕊就要轉身離開,腳步略帶蹣跚。
她終究無法說服趙俊臣,而這一句話,代表著她放棄了自己所有的堅持。
轉身之間,神色間的悽苦讓人心疼,兩行涼淚自臉龐滑落。
“柳姑娘請留步。”看著柳蕊的背影,趙俊臣突然開口道。
柳蕊擦掉了臉上的淚水,轉過身來,輕聲問道:“大人還有何事?”
趙俊臣猶豫片刻後,突然自嘲一笑,搖頭道:“沒什麼,我剛才想問姑娘一個問題,但突然發現這個問題其實早已有了答案,只是我小人心思,沒法像姑娘這般思考,知見障下,落入下乘了。”
剛才,趙俊臣想問柳蕊,柳家對她如此薄情,屢有輕視虧待,視之如奴僕,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對柳文寀的遺願名聲如此執著?又何必為柳子岷是否誤入歧途如此的在意?
但接下來,趙俊臣卻發現,在官場的這些日子,他習慣了事事計較,習慣了算計得失,卻忘了對柳蕊而言,這兩者似乎並不存在必然的聯絡。
“小人心思”一詞,亦並非只是自嘲。趙俊臣早已忘記了該如何當一名君子了。
………另一邊,看到趙俊臣一臉坦然的自稱“小人心思”,柳蕊卻是一愣。
不知哪來的衝動,柳蕊突然問道:“大人你為何要當一個……”
話到一半,柳蕊的話聲突然頓住,神色間閃過些許尷尬猶豫。
見柳蕊的這般模樣,趙俊臣卻已是明白了她的問題,笑道:“你是想問,我為什麼要要當一個貪官奸臣?”
柳蕊的神情愈加的尷尬了,但見趙俊臣神色平靜,不似生氣的樣子,終究還是點頭,輕聲道:“大人不像是一個貪官。”
尷尬之下,之前的茫然無助,總算沖淡了一些。
“我不知道我究竟像不像貪官,但我確實是一個貪官,這一點不必諱言。”趙俊臣一笑,悠悠道:“這個世間,有光即有暗,存在即是合理,這個世界需要貪官,所以貪官才會存在,帝王們需要貪官為他制衡清官賢臣,因為清官賢臣的想法不一定就是帝王的想法,而且貪官們還可以為帝王吸引民怨,讓帝王撇清自己;清官清流們需要貪官來彰顯自己的存在,若是這天下沒有貪官,他們不過是一群誇誇其談的馬謖罷了,又如何能證明自己的清廉正直?商人地主們需要貪官,因為貪官可以為他們提供各種便利,權錢交易下,他們會變得更加富有;甚至普通百姓們也需要貪官,這樣他們才有渠道發洩自己的怨氣,把自己的失敗歸咎於其他原因。”
說到這裡,趙俊臣一攤手,笑道:“你看,人人都需要貪官,貪官又怎麼可能消失?有多少讀書人,進入官場前志向高潔,但最終能保持下去的又有幾個?姑娘你真以為這僅僅只是因為他們個人品德的原因嗎?錯了,是因為周圍環境需要他們變成貪官,所以他們才是貪官。”
說著,趙俊臣用手指指著自己,接著說道:“至於我為什麼要當貪官?是因為陛下想要我成為貪官,周圍同僚想要我成為貪官,甚至當今那位賢名滿天下的太子也需要我當一名貪官,我不能違背這個世界的意願,我想好好的活下去,所以我只能成為貪官,我沒有其他的選擇。”
對於趙俊臣的這番話,柳蕊有些似懂非懂,覺得趙俊臣所言似乎有哪裡不對,卻又找不出反駁之言。
下意識的,柳蕊主動的向著趙俊臣注視而去,卻見趙俊臣眼神清澈,沒有絲毫說謊的樣子。
然後,不知為何,對於趙俊臣的歪理邪說,柳蕊竟是信了。
她無法阻止自己的哥哥成為一名貪官,而趙俊臣卻是無法阻止自己成為一名貪官。
從這方面而言,趙俊臣似乎比她還要更可憐一些。
莫名的,對於趙俊臣,柳蕊竟是多了些許絕不應該存在的憐惜。
“大人,你不累嗎?”
柳蕊看著趙俊臣,輕聲問道。
聽柳蕊的問題,趙俊臣搖了搖頭,說道:“剛開始是有些累,但慢慢的就習慣了,甚至變得坦然了,你瞧。”說話間,趙俊臣一指自己的書房,裝飾奢華:“當貪官也有好處的,至少,在你沒有被拋棄之前,你會活得很舒服,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錦衣玉食,一擲千金,雖然或許只能得意一時,但畢竟得意過了。”
注意到柳蕊眼中的憐惜,趙俊臣搖頭失笑,說道:“傻姑娘,你怎麼可以憐惜一個貪官?”
聽趙俊臣這麼說,柳蕊的臉龐微微一紅。
猶豫片刻後,柳蕊卻再次說道:“大人你沒想過當一個清官嗎?”
“想過,但不現實。”趙俊臣失笑:“更何況,清官未免過的太清苦艱難了些,所以,我會成為一個貪官,說到底也有我自己的原因。”
柳蕊沉默片刻後,點了點頭,再次屈身一禮,然後轉身離開了。
“人間不如意,十之**,若是努力過了,就可心中坦然,不必太過在意。”
看著柳蕊的背影,趙俊臣說道。
柳蕊似乎點了點頭,又似乎沒有,但她的背影還是很快就消失在趙俊臣眼中。
………柳蕊離開許久了,但趙俊臣卻沒有繼續處理公務的心思,回想著剛才那番談話,竟是有些驚異。
他有些不明白,自己為何要會對柳蕊說了那麼多。
之前的那些話,從某方面而言,都是真心之言,但趙俊臣確實很久沒與人說過真心話了。
或許,是因為見慣了帶著面具的人,見慣了虛假,所以突然面對一個沒有帶面具的人,一個把諸般情緒真實流露在外的人,讓趙俊臣自己也下意識的把臉上的面具摘了下來?
趙俊臣搖頭失笑,拋開了心底的複雜思緒,開始繼續處理著桌子上的諸般公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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