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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官黃柯,拜見趙閣臣!”
第二天清晨,一名面容精瘦、舉止幹練的中年文官前來拜訪趙俊臣。
這個中年文官,自然是遼東按察使黃柯。
趙俊臣仔細觀察了黃柯片刻,然後輕輕點頭,稍稍抬手道:“不必多禮,坐下說話吧。”
等到黃柯態度恭敬的坐在一旁,趙俊臣笑著問道:“西門盛一直都防著我與任何人在私下裡進行接觸,說是軟禁也不為過!怎麼他竟然讓你一個人來見我了?”
黃柯垂頭答道:“下官表態要來參見趙閣臣之後,西門參將他原本也要同行,卻很快就遭到了李參將、甘參將、以及徐參將三人的強烈反對,說是擔心西門參將趁機干涉下官的調查,所以最後也就只有下官一個人來見閣臣了。”
趙俊臣呵呵一笑,道:“各種狀況屢次脫離掌控,西門盛現在必然是覺得很難受……”
黃柯點頭道:“下官單獨來見趙閣臣的時候,西門參將的表情確實是冷得嚇人。”
說到這裡,黃柯稍稍猶豫之後,卻又突然話鋒一轉,認真問道:“下官聽說,就在趙閣臣您離京前來遼東巡察之際,下官的恩師他老人家也同時離京南下巡視,下官還聽說……恩師他近期身體狀況不好,心中一直擔憂不已……還望趙閣臣告知,下官恩師他老人家的具體情況如何?”
黃柯所說的“恩師”,也就是與趙俊臣同時離京、負責南下巡視之人,自然是指當朝首輔周尚景了。
黃柯當年進京赴考之際,出題官正是周尚景,步入仕途之後也被周尚景所看重、受到了重點提拔,所以黃柯一向是把周尚景視為師長、稱作“恩師”。
只不過,黃柯現在並不是“周黨”成員,甚至與“周黨”之間堪稱是關係惡劣,更還有許多“周黨”官員把黃柯稱作是“叛徒”、“三姓家奴”、“忘恩負義之輩”。
事實上,黃柯當年中舉當官之後,最初也算是“周黨”一員,周尚景頗是看好他的前程,或明或暗的多次照拂,黃柯自然是青雲直上,被看作是“周黨”新生代的領軍人物。
然而,“周黨”本質上也是一群貪官與奸臣的集合體,利益關係盤根錯節,黃柯表面上與“周黨”眾人相處融洽,但實際上一直都不大看得慣“周黨”的做事風氣。
等到太子朱和堉開始參知政務之後,很快就表現出了截然不同的剛正作風,被清流們極力稱讚,而黃柯與朱和堉接觸了幾次之後,竟是完全無視了周尚景的過往恩情,毅然決然的脫離了“周黨”,投入到太子朱和堉的門下,成為了“太.子黨”的一員。
這般恩將仇報、過河拆橋的做法,自然是引發了“周黨”眾人的集體敵視。
然而,黃柯目前也不是“太.子黨”的成員,因為他與太子朱和堉接觸更深之後,也很快就無法忍受“太.子黨”眼高手低的務虛作派,竟是很快就再次脫離了“太子黨”。
再然後,黃柯還曾一度與前閣老沈常茂走得很近,但又很快就再次拉開了距離、撇清了關係。
最終,因為屢次改換門庭的緣故,黃柯自然是不被各方勢力所待見,徹底淪為了一個沒後臺、沒靠山的官場寡人。
這也是“周黨”眾人總是把黃柯稱為“三姓家奴”的原因。
事實上,若不是黃柯沒靠山、沒後臺,又不被各方勢力所待見,他也不會被朝廷安排到遼東境內擔任按察使之職。
因為遼東鎮一家獨大、做事跋扈的緣故,在遼東境內當官從來都不算是一個好差事,不僅是所有油水皆是被遼東鎮給颳走了,而且還經常會成為朝廷中樞與遼東鎮的出氣筒與替罪羊,說是官場墳圈也不為過。
回顧著黃柯近年來的仕途經歷,趙俊臣輕輕點頭解釋道:“周首輔的年歲大了,身體大不如前也是必然之事,但本閣相信他還能堅持得住,黃大人不必太過擔心……其實,你完全可以自己寫信向周首輔問候的。”
聽到趙俊臣的說法之後,黃柯表情稍安,然後苦笑搖頭道:“自從下官當年決定要離開‘周黨’之後,恩師他老人家就與下官斷了聯絡,這幾年以來下官屢次向恩師寫信問候,但恩師他卻從未給過下官回信……聽說恩師他身體抱恙之後,下官擔心自己只會惹他老人家不開心,所以也不敢冒然直接問候,只能在心裡乾著急。”
趙俊臣輕輕一笑,解釋道:“你畢竟是周首輔曾經所器重的弟子,在本閣看來,周首輔他心底深處還是很器重你的,只不過……
你當年脫離‘周黨’所造成的影響,實在是太惡劣了,周首輔若是輕易原諒了你,豈不是就代表他可以隨意被人揹叛了?所以周首輔這些年來一直都沒有理會你,更多隻是為了做樣子給其他人看罷了。”
頓了頓後,趙俊臣意味深長的又說道:“事實上,本閣出京前來遼東巡察之前,也曾向周首輔請示意見,而周首輔當時幾乎是毫無猶豫,就向本閣舉薦了你,認為本閣在巡視遼東期間若是遇到疑難之事,完全可以找你商議對策、尋求支援!
周首輔還說,你當年雖然背叛了他、脫離了‘周黨’,但也只是因為志向與政見不合罷了,然而他對你的能力與秉性,卻向來是信任備至,認為你在關鍵時期足以擔負重任,這一點從未變過!
正因為是周首輔的舉薦,本閣抵達遼東之後,雖然所有人都認為你已經與遼東鎮狼狽為奸、沆瀣一氣,但本閣依然相信你的立場與忠心,認為你近年來的所作所為都只是用來麻痺遼東鎮的權宜之計罷了!
所以,本閣依然是第一時間秘密聯絡了你,也放心讓你與遼東鎮主動靠攏、進一步爭取遼東鎮的信任……這一切就是為了等到今天,能對你委以重任!”
聽到趙俊臣的這般說法,黃柯表情時而歡喜、時而悲慼,就這樣變幻許久之後,就霍然起身、向趙俊臣深深躬身一禮,道:“下官多謝趙閣臣的信任,也絕對不會讓恩師失望!”
說話之際,黃柯語帶哭音,但語氣堅定。
趙俊臣看到黃柯的這般模樣,也搖頭嘆息道:“在遼東之地當官,向來是件苦差事,油水沒有、黑鍋卻多,不僅是要時常遇到建州女真的入侵,還要夾在朝廷中樞與遼東鎮中間受氣……這些年來實在是委屈你了!”
“下官不覺得委屈,若是一個油水十足的輕鬆差事,下官反而是不會喜歡。”
聽到黃柯這般說法,趙俊臣心中暗暗有些羨慕周尚景。
趙俊臣也算是擁躉無數、朋黨眾多,卻無一人擁有這種“偏向虎山行”的魄力。
都說周尚景經營朝野多年、根基穩固、底蘊雄厚,但何為根基與底蘊?就是大明江山各地,不論是在哪裡,周尚景皆是可以輕易尋到一大群有實力、有能力的門生故舊為他效力……
在河南,河南巡撫張博真是他的門生;在山西,潞安知府孫淼是他的弟子;在南直隸,布政使劉牧、按察使呂揚皆是他的鐵桿擁躉,哪怕是在朝廷中樞統治力量最為薄弱的遼東地區,也還有黃柯這樣一個依然掛念恩情的故舊學生。
在趙俊臣的眼裡,暫且不論這些人的貪廉奸正,只看他們的手段與智慧,皆可稱得上是百裡挑一、傑出英才,哪怕放在“趙黨”核心圈子之中,也都屬於拔尖之流,足以讓趙俊臣寄以厚望、視作臂助,但放在“周黨”之中,卻是處處可見。
只可惜,這種根基與底蘊,趙俊臣哪怕再是如何羨慕、如何努力,也必然是無法在短時間內趕上,只能是耗著時間逐漸經營、緩慢積蓄。
想到這裡,趙俊臣輕輕搖頭,道:“既如此,那咱們就談正事吧……遼東鎮的目前狀況,你是否已經有所瞭解了?”
黃柯迅速收斂了表情異常,面色嚴肅的點頭道:“被西門盛召來這裡之後,卑職已經從他那裡聽說了遼東鎮最近的種種變故!
按照西門盛的說法,趙閣臣您與遼東總兵何宇二人,於四天之前不慎被來歷不明的賊子所綁架,趙閣臣您在昨天上午時候,已是自行設法脫困、安全返回遼東軍中,但何宇則依然被困於賊子之手,至今也是命運未卜……
趙閣臣您脫困之後,曾表示那些賊子與建州女真有關係,但遼東鎮所有人皆是半信半疑,也皆是遲疑著不知道是否應該從這個方向進行調查……
而就在趙閣臣您脫困的當天凌晨,也就是昨夜子時左右,遼東鎮的東路參將李澤荷被人投毒放火暗殺,李澤荷指責這件事情乃是遼東鐵騎千戶史城所為,但史城則是堅決否認……下官被西門盛召來這裡,就是為了負責審斷這樁刺殺案!”
頓了頓後,黃柯抬頭偷偷看了趙俊臣一眼,又說道:“還有就是,西門盛雖然沒有明說,但下官也聽得出來,有許多遼東鎮高層武官皆是懷疑,這場綁架至始至終都是閣臣您的自導自演,所以對閣臣您防範極深……
與此同時,隨著何宇的命運未卜,現在遼東鎮已然是出現了分裂跡象,西門盛與史城二人是一派,依然忠於何宇,而李澤荷、徐頜、以及甘成這三位參將則是另一派,已然是打算要背棄何宇了……這兩派人目前矛盾極深,已經達到了想要相互剷除對方的地步。
唉,聽到這些訊息之後,下官雖然早就猜到遼東鎮這幾天動作頻頻必然是出現了意外狀況,但也是目瞪口呆、過了良久才終於接受了這些情況!”
黃柯說出自己的心中猜測之際,一直在暗暗觀察著趙俊臣的表情變化,顯然是想要試探趙俊臣在這一系列事情之中的所扮演的真正角色。
然而,趙俊臣表情至始至終都沒有任何變化,只是說道:“是啊,這幾天以來,遼東鎮的變故可謂是前所未有,令人目不暇接……不過,在本閣看來,這也是一個扭轉遼東鎮近百年來一直是尾大不掉局面的大好機會!”
黃柯認真點頭道:“閣臣睿智,下官也是這般看法!”
但下一刻,黃柯卻又說道:“不過,還請趙閣臣恕下官直言,您對付遼東鎮的手段……有許多都是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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