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船老大姓韓,名水生。
他常在長江上載客航行,故而對於一線水道上的碼頭十分熟悉。
小沙船才一靠岸,孫悟範便急不可耐的來到甲板上。
其實像這種小碼頭,最多是用來補給水米,哪裡有什麼好玩的地方。
莫說金陵那種奢靡之地,便是江陵其也絕對比不了的。
故而一下船孫悟範便有些後悔,嚷嚷著要趕快回到船上去。
寧修與劉惟寧倒是無所謂,正好藉著機會活動一番筋骨。
人在船上的時間待久了,腿腳真的容易麻木。
在碼頭活動的時候寧修聽到有幾名船伕在攀談什麼。
他有些好奇,便側耳聽了聽。
“我說吳老哥,你這訊息到底靠不靠譜,朝廷真的打算棄河運,走海運?”
“嘿嘿,我有個妹夫,他在京中一老爺家做事,訊息絕對錯不了!”
“要是這般大運河豈不是就廢了!”
“廢不廢又不關我們的事。我們是靠長江吃飯的哩,又不是靠大運河!”
“唉,我倒是有不少朋友是臨清的縴夫,這樣一來他們都沒飯吃了啊。”
“怕什麼,車到山前必有路,大不了叫他們來長江上拉縴。”
“那可不成,那豈不是搶我們飯碗了嗎!”
寧修聽了這一番話不禁暗暗皺眉。
他肯定不會覺得這兩名船伕說的就是朝廷定下的國策,但凡事不可能是空穴來風。
既然有訊息傳了出來便證明朝廷或多或少有了這樣的想法。
這可是一件大事啊!
自打隋唐以來京杭大運河逐漸成為了聯通南北的樞紐。
到了本朝,京杭大運河的作用更是無可替代。
江南的米糧、絲綢無不是透過沙船走大運河運送至京師,寧修甚至難以想象沒有了大運河會是怎樣一種情形。
但是當政者已經在想了!
這個想法肯定不可能是出自萬曆皇帝,那麼最大的可能便是來自於張居正或者他的智囊團了。
寧修心中不由得暗暗慨嘆,張江陵真是為了大明殫精竭慮啊。
此條若是真的能夠施行,無異於一條重要變革。
首先海運比漕運快,其次海運還比漕運速度快。
無論從哪一條來看,走海運都優於漕運。
那麼,朝廷為何不用海運代替漕運?朝中就真的沒有人看出這一點嗎?
不,能夠在朝中做官的哪個不是人精,怎麼可能這麼顯而易見的問題都看不出。
正是因為他們看的明白,才選擇不發聲裝糊塗!
這裡面牽扯的利益關係太複雜了啊!
一條大運河養活了多少人,光是整條運河上的縴夫、碼頭的力棒的數量就是一個難以想象的數字。
最為可怕的是,這些人都歸漕幫管,而漕幫是朝廷不會輕易得罪的。
如果朝廷貿然用海運代替漕運,首先要解決的就是船的問題。這些船大多還是在漕幫手中,只要漕幫不點頭答應提供船隻,朝廷仍然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那麼,朝廷現在突然放出風聲,難道是已經解決了這個問題嗎?
自打隆慶開海以來,朝廷已經開了海禁。
雖然只有月港一個碼頭,卻也邁出了最艱難的第一步。
至少現在沒有人抱著“祖訓”二字阻撓開海禁了。
其實所謂海禁之爭說到底還是兩個利益集團之間的爭鬥。
朝廷希望開海禁從而收稅充盈國庫。而地方浙商、閩商則不想開海禁,因為他們走私不用交稅,開了海禁麻煩不說還得把白花花的銀子送給朝廷。
而因為浙商、閩商在朝中都有能說的上話的人,他們自然為了自己的利益力爭。所以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朝廷雖然很想開海,卻不能成行。
如今同樣的問題擺在朝廷的面前。
究竟是繼續漕運還是以海運代替漕運?
繼續漕運是最為穩妥的選擇,不會有任何的亂子。
但因為漕幫已經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利益集團,依靠著大運河吸血,若不解決這一問題,遲早會出大事。
如果用海運代替漕運,矛盾將會提前爆發。那麼朝廷將面臨數十萬漕運縴夫、力棒失業的問題,同樣很棘手。
是選擇長痛還是短痛?這當然是一個艱難的決定。
寧修有些同情這位元輔少師張先生了。
在旁人眼中他是貴不可言,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首輔閣魁,但他實際上卻有諸多掣肘的地方,有來自勳臣的,有來自文官集團內部的,有來自商人的,甚至有來自於皇帝的。
眼下萬曆皇帝雖然對自己的老師面上仍然很恭敬,但實際上已經開始出現了反感的情緒。
張居正處於這一漩渦的正中心,其壓力可想而知。恐怕張居正自己也明白這一點,故而他每一步走的都很小心,可謂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寧修甚至在想如果把他放在張居正那個位置上,會做出怎樣的決定,就一定比張居正處理的更好嗎?
“寧公子,可以上船啦!”
寧修正自出神,船老大韓水生便小跑著來到寧修身邊,陪著笑臉道。
寧修哦了一聲,便和孫悟範、劉惟寧上了小沙船。
伴著船老大韓水生一聲高喝,小沙船離開碼頭重新揚帆起航。
寧修的心情卻沒有剛離開荊州時那麼輕鬆,面容十分嚴肅。
孫悟範見狀有些好奇道:“咦,寧賢弟怎麼了。不會方才江山風大吹暈了吧。”
寧修白了他一眼,沒好氣道:“我有那麼文弱嗎?我是方才在碼頭上聽到那些船伕的對話,為朝廷為張閣老憂心啊。”
“啊,你說那些船伕說的啊,他們也就是那麼一說,八字沒一撇的。”
寧修卻搖了搖頭。
這件事絕不是空穴來風,他覺得是朝廷故意放出風聲來看看民間尤其是漕幫是什麼反應。
畢竟漕運到了晚明已經是尾大不掉的一大頑疾,這和晉商、礦商、鹽商一樣是朝廷解決不了的一個問題。
這些問題有一個共同的特點,背後都有一個巨大利益集團。
若能把這些問題都解決收上足額的稅,明朝至少還可以再續命一百年吧?
卻說小沙船在碼頭進行了一番補給後,沿長江順流而下一路上倒也順暢。
九月中旬,沙船抵達了南京城外。
寧修與那船老大韓水生付足船資,便和好友孫悟範、劉惟寧下船往南京城中去了。
南京古稱金陵,乃是六朝古都。
太祖皇帝朱元璋定鼎之後把都城定在了南京,要不是燕王朱棣惱不過削藩一氣之下靖難奪了侄兒建文帝的皇位,恐怕有明一朝都會把都城定在南京,絕不會有遷都之舉。
南京的繁盛是不言而喻的。即便在遍地繁華的江南,僅憑貴氣其也可以蓋過蘇杭、揚州。
孫悟範對南京十分熟絡,便引著劉惟寧、寧修進了城,尋了一間上好的客棧住了下來。
距離宵禁還有些時辰,孫悟範便提議去秦淮河逛逛。
劉惟寧早就聽聞秦淮河乃脂粉匯聚之地,這番來了自然不肯錯過。
至於寧修,多少也有些好奇。
雖然他不屑做那等嫖妓的俗事,但看一看繁華的秦淮河景還是可以的。
一行三人這便拔步往秦淮河方向去了。
他們住的客棧距離秦淮河不遠,穿過一個坊便也到了。
與印象中的十里秦淮很不一樣,展現在寧修眼前的秦淮更為寧靜,彷彿一個不諳世事的處子。
“孫兄,這秦淮河一直是這般寧靜的嗎?”
寧修終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清了清嗓子問道。
“嘿嘿,當然不是了。寧賢弟不會不知道這秦淮河是什麼地方吧?這裡是青樓楚館匯聚之地,白日裡自然顯得清靜了些,可一入夜,嘿嘿”
見死胖子笑的這麼猥瑣,寧修不禁暗暗皺眉。
這個死胖子,就不能君子一些嗎?
見寧修面色凝重,孫悟範打趣道:“既然來了,不如便呆一夜”
大明實行宵禁制度,一旦宵禁閒雜人等一概不許上街,若是被巡更的衙役發現,免不了要吃一頓板子。
不過宵禁只是對公共區域而言,你在自己家裡如何逍遙官府自然不會管。
故而像秦淮河這種青樓楚館匯聚之地,簡直就是王孫公子消磨夜生活的絕佳地。
一入夜,秦淮河兩岸便張燈結綵,就連畫舫都打起了燈籠,站在近河樓中朝外探身望去,絕對會被這絕美的夜景所震撼。
所以從某種程度上說,孫悟範口中的‘不到秦淮非好漢’並非完全沒有道理。
“是啊,寧賢弟,既然來了不如就去看看吧。我們找一家楚館,叫個善彈唱的歌妓彈上兩曲也可以啊。”
劉惟寧也十分贊同孫悟範的提議,附聲道。
“這”
見二人異口同聲,寧修也無可奈何,總不能他一個人回客棧睡大覺,讓劉惟寧和孫悟範去青樓找姑娘聽曲吧?
那也太禽獸不如了!
“好吧。”
寧修笑罵道:“怕是孫兄提議來秦淮河時就已經想好了吧?”
孫悟範連連擺手:“那怎麼會,我是那樣的人嗎?”
“少裝正人君子了,誰是正人君子孫兄也不會是。”
寧修翻了翻白眼道。
孫悟範一臉委屈的道:“我在寧賢弟的心目中,就是這樣的形象?”
寧修打趣道:“不不不,孫兄在我心中形象是極其偉岸的。”
孫悟範一臉悲憤道:“罷了,罷了,心痛!”
劉惟寧咳嗽了一聲,湊到孫悟範耳邊低語道:“差不多就行了,用力過猛可是不好。”
孫悟範這才稍稍收了‘力度’,吧唧吧唧嘴道:“我知道了。”
別的方面寧修不知道,但在這沾花惹草方面,孫悟範卻絕對是個中好手。
很快,孫悟範便帶著寧修、劉惟寧來到了秦淮河核心區域的一座青樓天香樓。
別看這天香樓名字俗氣,卻是秦淮河十分有名的一座青樓。不僅金陵城中的王孫公子趨之若鶩,更有江南各州府的貴公子慕名前來。
前些時日天香樓舉辦中秋詩會,那真是一座難求。
只是那時寧修與劉惟寧正在武昌府貢院參加鄉試,無法一睹盛況。
過了一個多月,天氣逐漸轉涼,來秦淮河尋歡的公子哥也少了很多。
饒是如此,天香樓也是不愁生意的。
故而當孫悟範領著寧、劉二人來到天香樓前時,那門前的小廝只無精打采的來了句:“幾位公子裡面請。”
這讓寧修很不舒服。
再怎麼說你也是個服務行業,娛樂場所啊,怎麼一點服務精神都沒有?
這不是店大欺客是什麼?
見寧修面露不悅就要發作,孫悟範連忙搶先一步走到小廝面前,從袖中抽出一塊木牌,幽幽說道:“我是你們天香樓的老主顧了,快帶我去見吳媽媽。”
那小廝一見木牌,面上的不屑立刻一掃而空,換了一副諂媚的嘴臉道:“哎呦,原來是孫公子啊。這兩位是您的朋友吧?快裡面請!”
我靠!
寧修看到這番場面,直是驚了個呆。
這廝變臉簡直比老天爺變天還快啊。
寧修便湊近去瞧,只見那黃楊木牌上寫著一個孫字,並沒有什麼太過特別的地方。
待小廝把他們領到堂中坐定,上了茶水點心扭身前去通報老鴇時,寧修才抓住機會問道:“孫兄,你方才拿出的那塊木牌究竟是什麼?為何他一見木牌態度變化這麼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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