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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天嶺西側,甜水站。
楊格牽著一匹白色的戰馬矗立道旁,目送載著一百多名重傷員的馬拉大車隊緩緩走遠,久久不願收回目光。
一場大戰下來,幾百名輕重傷員立時凸顯出清軍對此次戰爭的無備來。整個遼陽東路戰場,除了蘆榆防軍有從武備學堂抽調的三名軍醫之外,各軍都沒有軍醫配備,就連那種土方郎中都少有見到。一連幾天,楊格從指揮5000多人會戰敵軍的指揮官搖身一變為軍醫助手,就憑著他那點戰場急救技能,竟然也可以對付大多數的輕傷,能幫助忙得腳不沾地的軍醫做一些簡單的手術。
即便是這樣,軍醫仍然遠遠不足以應付需要!不得已之下,經過處理後的一批重傷員必須送到奉天城去,據說有歐美和平人士在奉天、營口、牛莊開設了紅十字醫院。但願,那一百多弟兄們能夠挺過近兩百里的顛簸,能夠得到及時的治療,能夠......算了,不想了,難道還能指望這些弟兄們在傷愈之後歸隊嗎?
捫心自問,在沒有建立完整的軍事醫療體系之前,楊格自覺無顏面對重傷員們那一道道殷切的目光,那,是求生的目光啊!
延山牽著戰馬立於楊格身旁,此時,這位曾被草河堡大捷刺激得格外興奮的鎮邊新營營官早已是虎目含淚,憋著一口氣的胸腔劇烈起伏,帶出粗重的呼吸聲。
大清國啊,對不住那些為國捐軀的將士們,也對不住這些身受重傷的弟兄們!身為小小的營官,此時的楊格和延山都無法改變這一切,都對陣亡的、負傷的弟兄們抱著濃濃的歉疚之情。
急促的馬蹄聲從背後而來,督標親軍哨官王英楷急勒戰馬,在戰馬打橫掉頭之時,大聲道:“標下見過楊大人、延山大人,依帥到了摩天嶺,軍門大人請二位立即回營軍議增援南路之事!”
楊格上馬,問:“宋帥的命令到了?”
“到了!”
草泥馬啊!海城陷落於敵手整整四天之後,這道命令才總算到了!遼東淮軍怎麼就攤上這麼一個統帥呢!?楊格恨得牙關“格格”作響,回望大車隊離去的方向,心中長嘆一聲,向延山和王英楷打了一個手勢,“哈”的一聲吼,猛夾馬肚飛馳而去。
鐵佛寺配殿內,兩軍各部將領齊聚一堂,卻又是另外一番心境和熱鬧的景象。
“武毅軍中營管營楊大人,鎮邊軍新營佐領延山大人到!”
隨著王英楷的一聲傳報,殿內諸人停住了說話,依克唐阿和聶士成一同起身,向步入殿內行禮參見的二人微笑示意,依克唐阿道:“免了,速速入座,軍情如火啊,這一屋子的人都等著楊守備回來拿主意呢!”
拿主意?拿出來的主意有人聽嗎?即便依帥和聶軍門會聽,可遼南戰場上是宋慶、裕祿和長順說了算!
楊格心中極度不爽,卻又不能不在依帥指明自己“拿主意”的當口說一點什麼。
“兵法雲,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勝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祭出一句殿內諸人都聽過的“經論”之後,楊格一臉黯然地道:“以標下看來,咱們大清國的袞袞諸公們根本就不曾廟算過......標下失言,請依帥和軍門大人治罪。“
情緒啊,這話裡的情緒誰都能感受得到!不過,在座諸位將領誰又沒有一點情緒呢?攤上這麼一個朝廷,咱們這些沙場浴血的爺兒們算是倒了八輩子黴嘍!
依克唐阿擺擺手,直接無視了楊格的“屁話”,道:“致之,楊大人,說正經的!”
“是!”楊格立正,說道:“日軍第三師團一旦在海城站穩腳跟,旅順、金州之第二軍就會向蓋州之我軍發起進攻。目前的局面是,日軍第三師團在我軍營口、牛莊、蓋州三面夾擊之下;蓋州之我軍,在敵海城、金州兩面夾攻之下。海城,是日軍鍥入我軍陣線的一顆釘子;蓋州,是日軍的心腹之患。如我軍能穩守蓋州,則海城以北之我軍在黑龍江軍、蘆榆防軍的全力增援下,可在海城圍攻敵第三師團。如蓋州不能堅守,則戰機全無,標下也沒什麼好說的了,只有一計——撤退到遼陽吧,以撤退拉長日軍陸路補給線,以堅守田莊臺保障遼西,以堅守摩天嶺威脅北上奉天之敵側翼。”
殿內諸位將領轟然議論開來,一個個都臉帶難以置信又無可奈何之色。連楊格都這麼說了,咱們能說啥呢?那遼陽南路的戰事還有指望如東路一般取勝嗎?
“砰!”依克唐阿一拳擊在案臺上,止住眾人的議論,目光停留在楊格臉上少許時間,嘆息道:“唉......正因戰機全無而南路危急,我等才不能不速去增援吶!此戰乃國運攸關,諸位,昔日林公則徐嘗言道,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如今,戰局,朝廷之命都要我等赴死,依克唐阿自當明知不可勝而決死,只願馬革裹屍,絕無怨悔!依克唐阿死則死矣,當死而無愧於列祖列宗,無愧於天地!”
壽山、榮和、博多羅、德興阿、恩玉、春海、延山等統領、營官紛紛起身,向憤然而立的依克唐阿扎馬作禮道:“願隨將軍赴死!”
淮軍各部統領、營官齊齊把目光投向聶士成,聶士成緩緩起身道:“死則死耳,我命不足惜,惟願以命換倭鬼子之命!大清國有三萬萬六千萬百姓,有千萬男兒,一命換一命,何愁倭寇不滅!?嗯!?”
“一命換一命!”眾人離座齊聲高呼,卻不知幾人有把握以自己一命能在戰場上換得倭寇一命。胡殿甲暗中拉扯了楊格一下,楊格搖頭,再拉扯一下,楊格還是搖頭,胡殿甲急得跺足,小聲道:“楊大爺哩,你這是抗命!”
楊格跨前一步,向依克唐阿和聶士成立正致禮道:“稟依帥、軍門大人,楊格也願為三萬萬六千萬國人和萬里錦繡河山捨棄生命!可是,標下以為,在遼陽南路事權尚未統一,切合實際之戰略尚未制定前,枉謂生死、軍議增援,實在無謂!“
依克唐阿的反應很快,似乎想到了什麼,猶疑道:“楊大人的意思是......”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即便出兵增援,也要提出條件!”
“噢......”依克唐阿拖長了語調,看向聶士成,聶士成揮揮手,示意眾人可以回座了。將領們也從楊格有些“逆反”的話中省出味道來,紛紛回座。聶士成側身,向依克唐阿附耳輕言數語,依克唐阿微微點頭後,提聲道:“壽山、馮義和、楊格、延山留下,餘者先行退下,待會兒再議。”
“輒!”
配殿一下子空落了不少,紛紛走出的將領們讓門口的親軍哨福海和王英楷很是不解,剛探頭去看,就被依帥和軍門抓了差,去找劉松節、宋佔標、楊騏源、馮國璋四人。
殿上,楊格輕聲問延山:“佐才大哥呢?咋沒見他來軍議?”
延山抬頭看看大哥,壽山一臉悲慼別過頭,延山道:“因傷請辭卸甲歸鄉了。”
請辭卸甲歸鄉?!楊格滿頭霧水,就龔弼頭上那點傷,也犯得著請辭歸鄉?不不不,肯定有玄機!首先,龔弼不是一個畏戰惜命之一,這一點楊格非常清楚、確定;第二,草河堡一戰龔營乃是第二大功勞,那個朝廷的賞賜估計很快就會下來,不說加官進爵,賞銀還是有一些的吧?為何,龔弼為何要請辭卸甲歸鄉?不解啊......
“分統大人。”
壽山只得轉頭正視楊格,猶豫片刻,說:“這事兒,說來慚愧,說來慚愧,說來我心如刀絞而慚愧萬般吶!這三天來,致之老弟你忙得很,一些兒事兒恐怕不知道,可那事兒就發生在甜水井傷兵營裡!龔營前哨哨官劉子厚,乃是龔佐才妻弟......”壽山有些哽咽了。
劉子厚,楊格倒也認識,知道是龔營得力哨官,作戰勇敢,在柳樹林北高地上受了重傷,死了。
“你道劉子厚是咋死的?”壽山調整了情緒,不等楊格回答就道:“是捱不過疼,求龔弼親手開槍打死的!”
後營傷亡慘重、幾不成軍,龔弼眼見著重傷的妻弟捱不過去,開槍為他送行、為他解脫......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此時,什麼賞賜,什麼前程,對龔弼來說恐怕是真正的浮雲了吧?想想龔佐才請辭離去的心境,該是多麼的悲涼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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