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9 皇統與立憲之戰
“隨昌毅,男,46歲,漢族,祖籍山東萊州,祖上於嘉慶年間遷居岫巖。甲午年秋九月,岫巖地方舉辦團練,為徐家堡十三村練總,十一月,日軍第五師團進佔岫巖,岫巖團練潰散,隨昌毅獨領徐家堡十三村團練為骨幹,吸納練眾兩千餘人在山中游擊日軍。乙未年初接受武毅先鋒軍岫巖團練三營名號,在分水嶺阻擊日軍西寬旅團,為武毅先鋒軍主力發起黃花甸——大房身戰役創造戰機。春三月,所部改、混編為武毅先鋒軍德州鎮標及教導總隊、老八營各部,參與海城收復戰和其後的防禦戰。夏五月,入武毅先鋒軍暨武毅軍教導總隊集訓,結業後任第一軍第三團團長。冬十月,遼東各軍大整編,出任第12旅旅長。丙申年四月,率部北進之琿春戍守邊防,在清俄邊境軍事衝突中,第12旅在三日內沿濱海崎嶇之山地急行軍兩百五十里,搶佔戰略要點王八泡子,協助友軍攻克雙城子,威脅海參崴......”
《時務日報》、《民聲報》、《時勢快報》、《申報》以及洋資舉辦的《北華捷報》同時刊登出這麼一份履歷來。沒有一句多餘的評論,更沒有表功的言語,就是一份簡單的履歷。
結合起前一天新軍師、旅將領和北洋艦隊將領們的聯名通電,隨昌毅的“被撤職”就成為“輿論譁然,國人紛紛為其鳴不平,呼籲效仿西洋列強行立憲之政,限制皇權亂命”風潮的引爆點。
大清國國防軍現今只有五個軍的架子,加上禁衛軍,正兒八經的旅長只有二十六人,在最近的軍事衝突中,建立功勳的只有三人,為李樾、延山、隨昌毅。就這麼一個大清國難得的軍事將領,竟然因為僑民盼歸心切而不諒朝廷之約束軍事而毆打欽差一事,被皇帝親自下詔電令撤職、永不敘用!
別說隨昌毅想不通,國防軍的官兵們想不通,但凡看過報紙的大清國人也想不通。輿論引發的請願民潮最初從遠在遼東的岫巖開始,接著是天津的各大西式學堂學生們遊行請願,圍了金剛橋直隸督署衙門,又是武備學堂的學兵總隊迅速出動維持秩序。京師的京師大學堂也炸了窩,遊行請願沒能組織成功,卻有百餘師生寒冷的半夜裡就聚集在**外,與宵禁的巡防營衝突,東安營地的禁衛軍混成團及時出動隔離,避免了流血事件。
第二天一大早,上朝的大臣們看到的是從百餘師生壯大到幾千人的軍民請願隊伍。寒風瑟瑟中,“滿漢平等、賞罰公平”,“效法西洋變法圖強”,“新軍流血保衛國家,國家以何報答新軍?”......一面面橫幅、旗幡隨風飄搖,觸目驚心。 與之對應的是請願人群保持的絕對寂靜,寂靜,讓人分不出他們是為“維護大清國臉面和朝會規制而禁聲”還是在“沉默中醞釀著一場猛烈的大爆發”。
朝會在壓抑的氣氛中剛剛開始,正陽門火車站湧出一股股從天津趕來的人潮,湧動著向**集中,一樣是旗幡林立,群情激憤,卻帶來不一樣的口號聲。
“士氣可鼓不可洩,隨旅長不能撤職!”
“新軍功勳卓著,當賞不當罰,請皇帝三思!”
“讓榮祿去當12旅旅長!”
“皇帝是三萬萬六千萬人的皇帝,天下不是滿人一族之天下!”
口號聲傳到養心殿上,正在滔滔不絕奏呈“新政之弊”的同治帝師、禮部右侍郎徐桐更覺揪住了新政的把柄,高聲叫道:“我朝廢八股科舉而行特科,不師尊王攘夷而效法於夷,以至人心不古、世風日下,故有在外喧囂狂悖之徒糜集。我朝棄天朝之德政而奉行軍事,以致新軍勢大而朝廷不能制,今日有12旅縱容軍民毆打欽差,更有第四軍進駐喀什噶爾與俄軍對峙于山口,眼見著更大的戰端即因武人好武失德而起,大清朝廷疲於應對,更見新軍坐大。我朝分軍權於陸軍部、總參謀部,釀成陸軍部尚書兼欽差大臣而不能制軍,復釀成新軍諸將連同一氣,以通電對抗浩浩皇命之果。皇上,臣以為,大清立國數百年從未有此朝綱崩散之兆,當速速廢除新政改行舊制,匡國家正道,方能撫民、鎮軍而行皇家之威權,定國安邦吶!”
徐桐聲嘶力竭的剛剛說完,立即有麟書等一大批人紛紛伏地附議。
內閣首輔大臣李鴻章眯縫著眼睛瞅了輔政親王奕一眼,見奕訢沒有反應,乃緩緩出聲道:“啟奏皇上,臣以為徐桐之詞全為妄議。所謂更尊王攘夷為師法於夷,以至人心不古、世風日下,為妄議一。自道光朝以來,時勢遽變,外有列強虎視眈眈,內有發亂、捻亂紛擾,朝廷連年用兵而亂局愈亂,唯有新政以移民實邊開始來,氣象一新,關外開省而關內歸治,流民逃荒、爭地之事幾近絕跡,此為新政之實效也,妄議者身居廟堂而豈能不知?妄議二!”
李鴻章加重了語氣,又故意停頓了一下,斜眼看了看還趴在地上的一大群人,心中冷笑不已,聲線也漸走高亢:“戰端乃武人失德而起,此論居心險惡之極,當誅!新軍激戰俄軍與邊境,阻止俄人強租軍港、強修鐵路、霸佔路權礦權之野心,更以軍事對峙遏制俄人自辛卯年(1891年)以來在喀什噶爾的挑釁,如今鐵路開建而邊境形勢逐漸平穩,正是新軍之功,豈能強作新軍之過?!再說12旅旅長隨昌毅縱容軍民毆打欽差之事,言語多為捕風捉影或當事者含羞帶憤的一家之言,據此判斷有失公允,實情如何還當詳查之後再行議處。以臣下看來,僑民毆打欽差乃是出於愛國之情,回想中法交惡而後和談時,李某身當和談重任,不也被不解真相的輿論和民眾指責嗎?再說中日締約,李某再當和談全權重任,落得的條款不也難為國人接受嗎?通達聖意,妥為解釋、宣慰僑民、安撫軍心、收束軍事,原本就是欽差大臣的職分所繫,榮祿大人身膺重擔而不能勝任,以至在王八泡子被軍民圍攻。以臣看來,圍攻不能勝任之欽差大臣,軍民們的初衷是愛國愛君而非藐視朝廷,此情當以寬而諒之,方能使得大清百姓鼓舞,益忠於大清,忠於陛下也。強敵環伺,新軍初成而制軍不易,若因軍人愛國之舉而責罰之,新軍原本高漲計程車氣頓墮,又復於從前,大清國又以何抵禦強敵,鞏固邊防?!吾皇英睿,當能體察民意軍心而善待之。”
李鴻章話音未落,養心殿上又站出一大幫子人來附議,其中有宋慶、丁汝昌、蔭昌、李光久等人。
“皇上,奴才有奏。”
恭王奕訢在一旁看的明白,心裡也迅速作出了計較。皇帝的心思他清楚的很,無非就是想借題發揮一下,打壓一下新軍魁首楊格,能夠順利的拆分其手中過於集中的兵權最好。只是,皇帝沒想到楊格會不講規矩的躲在後面不吭聲,由輿論把這事兒捅了出去,新軍將領們已經抱成了一團,輿論和民意對新軍又頗為迴護。
事情鬧到現在不好收拾了,皇帝不好收拾,楊格又好收拾嗎?一樣的撓頭皮啊!
新政還是要推行的,因為丁卯上諭是皇帝本人的意思,新軍是皇帝本人親令編練的,甚至在廣大的國人心目中,新軍魁首楊格還是皇帝的親信將領!真要按照徐桐的說法推翻新政、恢復舊制,那就等於是皇帝自己打自己的臉,自己削弱自己的權威!
龍座上的光緒“嗯”了一聲,微微點頭。
“奴才以為,首輔李中堂所言極是,欽差大臣被毆一事,主責還在榮祿本身辦事不力,而隨昌毅只是保護不力的次要責任。奴才建議皇上電諭參謀總長楊格就近查明王八泡子一案真相,擬出處置意見條陳朝廷。另外,參謀總長久在關外,於第四軍、第五軍、禁衛軍編練不利,眼瞅著年節將至,皇帝不如趁此機會電令楊格辦理此事後速速回京履任為宜......”
“恭王爺!”趴伏在地上的麟書失聲喊了一句,語氣又驚慌又失望還帶著幾分羞憤的意味。原本麟書等人還以為恭王真的從“楊格勢大,滿人勢危”中醒悟過來,要當機立斷的中止新政,這才把老頑固徐桐拉出來出頭陳奏,哪知......上當了,被恭王當槍使了,使過之後又當臭狗屎一般遠遠的丟開了。
奕訢如渾然不覺一般,繼續言道:“開辦南洋武備學堂、福州船政局整備諸事,乃參謀總長職責攸關,不能不從速決斷。”
光緒頓悟,自己在楊格借志銳傳話、王八泡子事件發生和楊格刻意躲在外面與皇帝賭氣的行動挑逗下,確乎是太性急、操切了一些,忘記皇權穩固之根本在於挑起湘淮矛盾,再以培養之滿人武力暗助老湘軍,則能達成大清國政局在皇權之下的新平衡。
還是恭王爺老成持重、慧眼如炬而手腕老辣啊!
皇帝即便是不滿意楊格軍權過大,那新政和整軍也是要推行的,這是大前提,是國策,不容更易!
有眼色的,今後甭拿起什麼理由就朝新政國策上潑髒水。還在觀望的也該清醒的看到,新政不僅僅在關外要繼續推行,在關內和南方、西南、西北也要推行了!那麼,皇帝就亮明瞭團結以往的“後黨”,肅清或者遠離守舊勢力,在新政中以王公貝勒們為裡,以朝廷大員們為表,與楊格打一場“皇統”和“立憲”之戰,這才是重點。
楊格推動軍心、民意來抗衡皇權,此時的皇帝更應該順勢擺出“順應軍心民意的明君”形象來,在爭取軍民、民意問題上,攜傳統觀念之威,與楊格一決高下。可以說,這就是皇統和立憲兩派的前哨戰了。隨昌毅的處置問題如今變成了燙手的山芋,不處置吧,於朝廷和皇帝的臉面而言,確乎說不過去,再怎麼說叨那是愛**民的一時激動,毆打欽差一事終究還需有人出來當個替罪羊的。
誰來當替罪羊?皇帝不要說話,把處置權交給楊格,讓楊某人頭疼去!一個不好,在軍民心裡失分的就不是皇帝而是楊某人嘍!
反正,一道讓楊格查辦王八泡子事件的電令以通電發出去後,皇帝就已經穩穩的立於不敗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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