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賢良寺西跨院內,接風洗塵的宴席早已備好,楊格抱定晚輩的身份,在席間對李鴻章和諸位前輩極盡恭敬,順便也談了移民、開礦、整軍的一些簡略情況,頗引起眾幕僚的興致,李鴻章也聽得微微頷首、一臉嘉許之情。
宴席間氣氛融洽,賓主盡歡。宴席後,幕僚們雖然想與楊格繼續探討關外洋務體系的事兒,卻礙於時機不對,乃紛紛告辭散去,能留下參與核心機務的,唯有李鴻章幕中首席筆政于式枚和周馥二人。
書房內清茶飄香,氣氛卻與宴席間的輕鬆不同,稍顯沉凝。氣氛的改變,完全是因為李鴻章的情緒變化,蒼老的臉上抹去了笑意,浮上憂慮,旁人又哪有心思說笑呢?
“劉制軍甫返江寧就來了電報,商切朝廷調動武威軍回陝甘彈壓一事,言明武威軍可回撥陝甘,卻不應受董福祥節制的主旨。致之啊,恐怕你不太清楚這個董福祥,說來,他雖是陝甘本地人,但也算得出身湘軍,可左季高去世之後,董福祥與劉、張二帥的關係未見緊密,反倒搭上西安將軍榮祿的衙門。此乃朝廷某些人調武威軍返回陝甘而歸董福祥節制的情由所在。此事在我,不得不考慮劉、張二帥之主旨,又不能眼看著回亂蔓延,武威軍落入董福祥之手,難辦吶!”
對此事,楊格在路上尋思過好幾回,也沒有想出妥善的法子來。
武威軍開到遼東後就只打了第三次反攻海城的硬仗,後來陸續補充不少兵員、武器裝備也大多更新,又在第四次反攻海城、驗軍堡——牛莊防禦戰中小建功勞,積攢了一些實戰經驗,為目前湘軍中除卻新編自強軍、已經分散駐防的前鋒軍之外的第三強。劉、張二人前番有取代淮軍地位的心思,花了大筆銀子武裝武威軍,哪能看著這支隊伍被調回陝甘,接受董福祥指揮吶?這個事實一旦形成,朝廷中某些人又會提出魏光燾有功或者有過,升官或者降職,藉機調出陝甘,與部隊脫離接觸,剩下的事兒就誰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了。
後黨煽動士子們鬧得厲害,大清帝國的讀書人們遠遠未曾“開化”,在舊的思想慣性下,從自身利益出發,他們多半會選擇支援、加入後黨守舊陣營,這股力量的代表不是那些無職無權的讀書人,而是大清國朝廷賴以統治全國的百萬官僚!
順天府各州縣士子鬧事,多半都是地方官們暗示、縱容,又在鬧起來之後向上陳情,說連衙門都開不下去了,無非就是給朝廷施加壓力,為今後掀起政治狂潮預作準備而已。
楊格和第一軍的舉措很及時、很果斷,當政潮還是小股、還分散在各地時就以堅決的手段彈壓之,驅散這小股浪頭,就形不成大浪之合力。可謂一拳擊打在後黨陰謀的要害處,令其好不難受,這才徹底地與湘系撕破臉面,以回亂一事調動武威軍,以此作為反擊的手段。
帝黨的主要舉措——移民實邊——尚未見功,還需在國政大計問題上拿出令全體國人信服的成績才行。此時攤牌,單單士子們在朝廷、地方守舊官僚們支援、縱然下掀起一股狂潮就足以顛倒乾坤了。可是在湘、淮趨向合流,湘系軍力面臨被吞併的節骨眼兒上,又使得帝黨眾人在苦無對策時多半會生出“索性攤牌”之念。
調吧,劉坤一、張之洞對李鴻章這位首輔失望,甚至對翁同龢、皇帝失望,湘軍轉向後黨也不是不可能。不調吧,總得有個恰當的理由,還得承擔起萬一回亂猖獗蔓延帶來的後果。
其實,眾人心裡都明白,魏光燾不率部回援陝甘,董福祥還真能陰著作出某些事兒來,讓陝甘局面糜爛,給後黨朝廷政爭提供一把尖刀。
楊格左思右想,確實沒轍,唯一的辦法是調第二師第三旅去陝甘,以魏光燾部填防直隸。自己的部隊自己清楚,別人是拉不走的,更不是換幾個主官就能控制的!
“恩相,讓第三旅去陝甘吧!“
其實,李鴻章召楊格來就是這麼個心思,只是不好主動提出來而已,還得楊某人知情識趣的主動要求調動第三旅。
“那……津沽駐防,武威軍可能勝任?”李鴻章對湘軍卻還有些擔心,雖然湘淮有合流的意思,可畢竟是兩個有過舊怨的系統,哪能說合流就合流的?否則,皇帝和首輔也就無需擔心因為武威軍調動而導致湘軍政治態度轉向的問題了。
“武威軍可填防蘆臺、漢沽,暫歸第一軍節制;馮鎮臺率第四旅駐北塘、小站、西沽。”楊格見李鴻章微微點頭,順勢兜售私貨,又道:“如今京畿駐防調動,錦州一線兵力空虛,而俄人前番屢出威脅之言,一旦其探知我軍調動情形,必然會再提路權、租借旅順之議,如不能滿足其胃口,就得準備著在關外與俄軍碰一碰。恩相,軍事調動的同時,是否再加以考慮三個方面問題?”
“致之,你說。”
“其一,王公重臣該當出洋了,免得又被陳安守揪住幾個,大家都難堪。其二,派遣有的分量大臣以領隊出洋考察的名義,遊說法國、德國、俄國,主要目的是試探與德國加強邦交關係、在軍工方面引入克虜伯之可能性,克虜伯一旦投資遼東,德國勢必要考慮其遠東政策改變,有成為大清國在歐洲盟友奧援的可能。其三,暗赴俄國商議清俄締約之事,穩住俄國人在遠東的躁動,至於締約嘛,職部以為尚且沒有必要。”
楊格沒有說自己準備敲打老毛子的話,這話說出來怕要嚇住老大人嘍。不說,只做準備,知情者目前就僅限於自己和蔭昌二人,足矣。
說是三個方面的問題,其實比之武威軍調動還關乎大局。
李鴻章、周馥、于式枚都陷入思考之中。
王公重臣出洋考察一事醞釀已久,前番皇帝有旨,九月過後必須成行。故而,後黨定會在十月前掀起一場激烈的政爭,此乃確信無疑的事兒。直隸順天府書生鬧事和調動武威軍就是序幕,一旦政潮形成,皇帝的聖旨說不一定就會改變,作廢,王公重臣出洋考察也就無人再提了,進而還會影響到剛剛成形的以內閣和督辦軍務處代替軍機處的制度。一個不好,眼前的大好局面盡喪,大清國又回到一年前的地方抱著自己的腦袋等待洋人的敲打。
必須要推動王公重臣出洋,對後黨使出釜底抽薪的殺手鐧!
有分量的大臣領隊,借出洋考察之名行高層外交之實。在德國西門子公司大額投資遼東礦冶,在清德兩軍初步建立起軍事交流機制的目前,進一步推動清德兩國邦交是必須的,有極好基礎條件的。楊格看得很準,一旦德意志帝**工體系的支柱克虜伯投資遼東,德國的遠東政策就會發生改變,注意力會相當地向遠東傾斜,對大清國的邦交態度也會趨於良好。那麼,領隊大臣是誰?楊格沒說,可話裡話外都說清楚了,唯有內閣首輔,恩相大人了。
以七十三歲高齡領隊出洋,這……怎麼想怎麼揪心,難怪楊格不敢明說啊!可是大清國上下看看,此時誰能代替李鴻章吶?誰跟克虜伯有親密關係吶?誰能完整的代表大清國的洋務、先進政治勢力啊?沒有,絕對找不出第二個人來!
拉攏德國是真,去俄國締約只是穩住俄國於一時,這一點倒出乎李鴻章的意料之外。清日戰爭的慘痛教訓讓李鴻章對日本的忌憚之心陡增到頂點,簽訂和約的那一刻,他就發誓終生不履日地!這話的意思明面上是全權大臣自覺被羞辱了,實則是李鴻章把日本看作大敵、死敵!為了壓制死敵,他可以不顧英國人的暗示和警告與俄國人修好,準備締結同盟,即便有引狼入室的可能,感覺上總比被一條惡狗成日階在家門口狂吠要好得多。聯俄製日,成為前一階段朝廷在外交方面的主要議題,今日楊格所言卻有了不同,聯俄是假,還要準備與俄**隊碰一碰。
此話,前番皇帝召對蔭昌時,蔭昌曾分析過歐洲格局,也引用了洪鈞所言,判斷歐洲十年之內必有大戰。判斷只是判斷,未成事實之前誰也不敢據此判斷去決定國策。
不過,蔭昌的話卻說明了兩個問題。
其一,英國是要遏制俄國的,在遠東地區選擇了扶持日本而非大清國,原因何在?大清國太弱,遏制不了俄國。由此,大清國必須想方設法變強,必須以移民實邊為新政的先導,必須在整軍經武的基礎上,把全**權統一到皇帝、內閣和督辦軍務處手中。
其二,德國人的處境很不妙,第一陸軍強國並非如大清國人所想象的那般能高枕無憂,在遠東得到工業資源和商品市場對德國來說是一個強大的助力,隨後,如果能為德國海軍提供一個錨地或者說一個清德兩國海軍共用的基地,更能牽引清德兩國關係向緊密到同盟方向發展。此種說法,得到北洋艦隊將領們的支援,原本,北洋艦隊眾將在感情上是比較親英的,可英國政府在清日戰爭中名為中立,實則暗助日本的表現令他們被殘酷的現實打醒,加之北洋艦隊主力艦艇也由德國人提供,親英轉向親德就順理成章了。
“嗯……”發出一個長長的鼻音後,李鴻章看著靜靜等待的楊格,微微點頭道:“看來,老夫該當領銜走一趟歐美了,順便的,把留德學軍事的小傢伙兒們也帶上吧!”
“恩相……”看到鬚髮皆白的老人作出如此決定,楊格又得計而高興又生出心酸的感覺來,喚了一聲,不知應該以何種言語來表達自己內心複雜的感受。
年輕人的話戛然而止以及容色變化,李鴻章一一收入眼底,心中對頗具戰略眼光的楊格又高看了幾分,親近了幾分。心中不由得認定了這位傳人,更覺有楊格在京畿坐鎮,即便老頭子出洋了,政敵們也翻不起大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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