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 【再論捂口袋】
翁同龢一直處於極度的矛盾之中。
身為帝師,要竭力主張皇權集中在皇帝一人之手,又要設法籌劃強國的方略實施之。變,在翁同龢看來是遲早的事兒,只是在皇帝和自己沒有做好準備之前,尚不能全面實施,只能藉助於楊格的移民實邊來探路。變,翁同龢知道應該變,變的結果不能是洋務派李鴻章那般,利用推行洋務分潤朝廷的權利,變成地方督撫坐大割據而進據朝堂領首輔大學士的結局。
集權的、強大的大清國,才是翁同龢孜孜以求的目標。
如今,洋務派佔據了朝堂兩席重地,洋務派把持了開辦洋務多年的成果,人才、資金、軍隊都攥在洋務派手裡,帝、後、淮三足鼎立之勢已成,翁同龢是心急如焚吶!
康有為是誰?前年兩廣總督衙門就奉朝廷之命查禁南海康祖詒所著之書,這位康某人竟然鼓吹效法英、日,行立憲革命之事,那......還不列為**啊?今兒的康某人卻不一樣了,不再是南海那個舉子,而是連續在上海的申報、北華捷報刊登文章,講述移民實邊見聞,宣傳變法圖強的名士子啦!再加上拿著楊鎮臺的帖子,讓有些求得變法之道又得拉攏楊格的翁同龢不能不重視之。
書房會客。
平素,一般人是見不到帝師的,能求得門房通融遞個條陳、送個小禮,人家收下你的是給你面子,以後能記得提拔你,那是你的福分。在京師有地位,在地方有實力的人物拜會帝師,通常實在會客廳裡,說一番場面話,喝一盞茶,混個臉熟算是不錯的了。能進書房者,寡!那是絕對的高規格。
“南海舉子康有為拜見翁中堂。”康有為執禮甚恭卻是氣度從容,五月的落魄舉子跟隨楊鎮臺到關外走了一遭之後,眼界開了,底氣足了,名聲開始響亮了,最重要的是後臺硬了。
翁同龢手裡還拿著那份大紅的拜帖,拜帖上的字兒可謂慘不忍睹,卻如假包換是楊某人親筆。“嗯”了一聲後,他以手作勢請康有為就座,等婢子奉茶後,說:“康有為啊,你的名聲老夫早已聽說,今日得見,果真不凡吶!”說著,手裡的拜帖總算放下了。
不凡,不凡之處在於那張帖子。
“中堂大人謬讚在下了。”
“移民實邊究竟如何啊?”
這個是正題,康有為立即鼓動唇舌,把從蘆臺到奉天的一路所見所聞,所思所想一股腦的掏了出來,盡數砸在翁中堂面前。
聽聞第一師官兵參與修築河堤時,翁同龢不禁一愣,失聲問道:“啊?徵發一萬多軍士築堤?哪兒來的錢吶?盛京不是缺錢嗎?”
“啟稟中堂大人,沒錢,盛京將軍衙門沒錢。”
“胡說,沒錢怎麼能徵發軍隊?”事實超乎想象,翁同龢久在中樞,豈能不知就算朝廷要修河防,也要調撥大筆銀兩給河道總督標下兵丁發足了銀子,募集足夠的民夫才能成。千年黃河改道投入銀子三百萬兩,今年秋季的預算內,河南境內的黃河堤防加固為一百三十萬兩銀子,那盛京的渾河、雙臺子河加固堤防,卻是在沒有銀子的情況下徵發第一師官兵就開幹了?!當兵能幹嗎?誰不知當兵的只認銀子?
“大人。”康有為從內襟裡拿出一張小圖來,攤在案上,說:“榮軍農場在雙臺子河右岸,軍功賞田在渾河船堡一帶。目前,渾河、雙臺子河下游還是一片沼澤、蘆葦蕩,可要今年夏秋洪水不氾濫,明年開春,這些地方略加整治就是良好的水田。官兵們都是為自己的田地安全而構築堤防,豈能不個個奮勇,進展神速?在下目睹了官兵們頂著烈日挖泥、挑土、打樁、夯實,每日都有官兵累倒,卻在第二日一大早,又隨隊開上堤壩。楊致之用兵,不僅利於戰防,亦以利於建設,實為當世罕見之帥才。”
翁同龢聽懂了,明白了,關要處就在於榮軍農場和軍功賞田。沒錢也能辦大事兒,楊致之高明啊!
“私賣煤鐵之事,你可知曉?”
康有為就知道翁同龢會如此發問,畢竟這個事兒鬧得太大,幾乎要動搖大清國的立國之本了!真能堅持下去,動搖了根本,變法就是呼之欲出,順理成章的事兒了!楊鎮臺雄才偉略,敢於擔當又精於算計,才有了康某人在翁中堂面前說解、爭取的機會。
“中堂大人,前番鎮臺大人曾向武備督學大人說起一個比方,在下願為大人演示。”康有為見翁同龢微微點頭,乃雙手捂在左右腰間,說:“大清國的兩手,一手捂住煤,一手捂住鐵,就如在下如此一般;德意志帝國的兩手,一手拿著當世陸軍第一強國的令牌,一手拿著德國參與三國干涉還遼的人情,硬要來搶大清國的煤鐵。大清國只能步步後退,最終被人家硬是掰開手去,拿走所需。從甲午年上溯到道光年間,莫不如此,大清國上下是深恨之卻又無可奈何。中堂大人,在下可有說錯?”
翁同龢不得不承認康有為的比喻恰到好處,乃點頭道:“確是如此。”
“既然捂不住自己的腰包,何不索性放開,騰出兩手去摸對方的腰包呢?”
能夠成為帝師,能夠身居中樞,翁同龢是何等人物,一聽此話,頓時有了醍醐灌頂,大徹大悟之感,失聲道:“呀,正是如此啊!”旋即,他約莫明白楊格的所為了。
康有為兩番鎮住主人,心中大定,底氣更是充足,又摸出一封厚厚的信件來雙手呈上,道:“這是在下提筆,鎮臺口述的書信,請中堂大人閱之。”
“翁中堂松禪公臺鑒,職楊格會辦移民實邊國策以來,上有王公重臣以八旗禁地為藉口屢次構陷騷擾,下有資金、人才、技術之匱乏,阻力重重,舉步維艱。職身當重任,又思移民實邊乃關乎國家強盛、邊防穩固、民之生死,實不敢因循故步,虛應職守,唯有視移民實邊為生死之決戰而不計己身,勇當鋒銳,才能力保國策施行,移民安康。此番與德人交易,公平協議,各取所需,若有違制之罪職甘願領受,卻不得不陳情直言。當今大清國之政體、人事、經濟、文化不符強國之需,效法歐洲列強變更政體之根本,強國之計才能暢行無阻。如此假以時日,民必富、國必強、恥必雪、權必收,大清中國也必將立於世界強國之列!為能達此目的,楊格生死之慮早拋,又有何懼?惟願我公體恤楊格之情,國家之弱,百姓之難,以樞臣之重,帝師之尊,引用賢才,倡導變法,如此,楊格在外陷陣也可心安。職,榆關總兵楊格於奉天城下百拜叩望。”
“致之啊......”覺著眼眶發熱,翁同龢顫抖著聲音剛剛開口,就急忙抬手抹了一下,這才穩住情緒,沉聲道:“公忠體國,不惜己身,堪為臣子之標範。翁某若不體恤,若不支援,若不欣然從命,此情何堪吶?康有為,致之既然派你前來,想必定有變法之良策託付,你可一一道來。”
變法之良策。想到這句話,康有為著實有些汗顏,當初聯合舉子們上書,請求皇帝下詔鼓勵士氣軍心,遷都以示抗敵決心,變法以增強國力。話說起來簡單,卻沒有一條可行的法子去實現,皇帝真要看到摺子這麼做了,估計......舉子們的一片愛國熱枕反導成為誤國之言。幸得都察院拒收舉子們的聯名上書,鎮臺大人又出言阻止,再得出關遊歷受教,這才有了實現變法強國的綱略和具體的辦法。
“當今大清國變法,有三利兩不利。三利者,其一為清日之戰乃是洋務與維新之戰,維新勝而洋務敗,證明從根本上的維新變法勝於隔靴搔癢、各自為政的洋務運動,若有輿論加以利用、引導之,則維新就有基礎;其二為今時不同往日,往昔是地方督撫搞洋務以鞏固權位、軍隊,今日有忠於國家之楊鎮臺和第一軍四萬將士,洋務也好,維新也罷,為國家強盛之舉動皆可;其三為移民實邊之前一階段,已經為維新破開柳條邊,開啟盛京屯墾、礦務、工業之禁制,足可以一隅之變為全國之變的楷模。”
洋務是隔靴搔癢、各自為政;維新是國家從根本上的變法圖強,二者,當然不可相提並論,但是洋務的大部分舉措,也就是維新變法之後要做的事兒。故而,洋務和維新其實在作為上並不矛盾,可資利用。
對此,翁同龢有些感觸,捻鬚微笑點頭,以目示意康有為繼續說下去。有利的聽了,不利的也要聽一聽,以預作準備。
“不利者,首要為滿漢之別。”康有為提出第一點之後打住了話頭,因為這個問題實在是太大了,要給翁中堂留出一點反應的時間。
王公貝勒們為何只有奕訢一人站在皇帝身邊,就是因為生怕洋務派竊取國家實權。洋務派是什麼人?真正掌握實權的洋務派不是奕訢,而是李鴻章,是漢人。“漢人若肥滿人必危”,這話就是王公貝勒們掛在嘴邊的口頭禪。兩百多年來,數百萬滿人為了統治萬萬漢人,設下了種種限制,俱都成為“聖祖舊制、祖宗規矩”,凌然於一切之上不容輕動。
不過,楊格的所為卻極大的打擊了“祖宗規矩”,李鴻章成為內閣首輔大學士,又是一大突破。只需再用一把力,興許可能破除樊籬。那麼,翁中堂就勢必要拋棄與李中堂的舊怨,聯手先解決了“滿漢之別”的首要問題再說嘍?
以楊格目前與各方的利益關聯來看,恐怕正是希望翁、李合作,解決了滿漢民族問題,實現效法歐洲列強的立憲革命,李鴻章成為政府首腦,那淮系就從地方勢力轉為中央勢力的一部分,哪有割據之說呢?即便要割據,楊格會答應嗎?
翁同龢對楊格的軍略,對第一軍的戰力是迷信的,對,就是迷信。誰要割據,第一軍就打誰?那......誰敢割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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