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頭,這便與贏璃抬手道:“你說吧。”
贏璃也與韓蓀一樣,揉了揉額頭,淡淡開口:
“那還是我剛從奉天回來之後的事。
“現在的墨學館館主範畫時,當時還只是新晉學士,卻也是最受祭酒吳孰賞識的學士。
“或是太過偏愛,她也便毫不掩飾野心,稱自己有完備的數理之學,其名為《流算》,可算流形,可推圓周,可解萬世難題。
“吳孰子大方應了此事,似是迫不得要讓她這顆明星早些現世,未審便應此立論。
“吳孰無疑是天下數理之尊,很多符號和定義也都是他確立的,如質數、素數,還有割圓術與音階。
“他雖然與韓師促檀纓立論的出發點不同,但結果都是逼得沒有資格的人上了論道大堂。
“至於那場立論……現在的我也不一定聽得懂,我相信司業也很難完全聽懂,所以很快演變為吳孰子與範畫時的快談。
“談至要點之時,一向偏愛範畫時的吳孰子,卻突然也如那日祭酒一般,動了真氣。
“那裡似乎也確實駁到了範畫時的軟肋,外加吳孰子以氣相逼,終至她破道而倒。
“本一步之遙便可得道,甚至有望立論坐鼎的範畫時,至此離宮。
“不日之後,吳孰亦轉事奉天,這對師徒也從此再無往來。
“但從現在的情況看,範畫時還沒放下這件事,吳孰子,也並不打算放下範畫時。”
贏璃話罷,毋映真撫杯沉嘆道:“說白了,範畫時與檀纓之間,或許只差換一位祭酒,韓師向檀纓施壓只是考驗心性罷了,並無碎人道心之意。”
“此言差矣。”韓蓀道,“若為真的道,是不會碎的,範畫時的立論必有其悖謬所在。至於吳孰子一舉擊潰範畫時,究竟是在衛天道,衛墨道還是衛己道,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好了,我大概聽明白了。”龐牧最後落杯,收官總結道:
“如此說來,檀纓確是有很小很小的可能,真的與吳孰子產生矛盾。
“可首先,他要在這兩天的時間內與範畫時結為深交。
“其次,他要認可範畫時《流算》。
“再次,他要急火上頭,為了自己信奉的道,與確立今日數理之道的尊者吳孰子相論。
“你看看,這麼些前提條件……
“考慮到檀纓的作風……”
“倒也……倒也不是很難滿足的樣子……”
眾人還沒來得及罵龐牧,便見白丕獨自急奔而來,踏入論堂後,生無可戀僵僵一坐:“檀纓已請談。”
“…………”
在龐牧的鋪墊下,這個結局,似乎也沒有那麼難以接受了。
幾人對視過後,唯有苦笑,龐牧更是隔空舉杯,長長一嘆:“非為畫時,為道啊。”
然而在這嘆息中,韓蓀卻獨自晃著杯子,突然享受起這個情境,嬉笑著問道:
“諸位,若逢唯、墨爭鋒。
“爾等隨誰?”
……
墨學館。
院門已閉。
大堂之內,威壓滿堂。
以題板為主臺,吳孰子和檀纓、範畫時,分列左右。
範伢居中主持。
稍後一些,是奉天王畿隨吳孰子前來的諸多墨者與學博,約有十二三人,內中不知幾人得道。
再外圍,才是鹹京墨館的墨者,和正好在這裡的訪客。
秦地墨家雖盛,但也只是分館,聽憑王畿總館與鉅子的領導。
此外,秦地的墨者所擅長的,多是工程方向的事務,數理與權政皆遠遜於王畿總館,說白了就是一群設計幹活的工程師,並無科學家或政治家。
故此時難免自矮一頭,雖都心向館主範畫時,卻也只能坐在外圍。
女書佐與朱奇,此時也正靠在一起。
書佐緊張地掐著朱奇的胳膊,朱奇則還沉浸在剛剛學鬼爆氣的畫面感中。
書佐的手越掐越緊,一遍又一遍說道:“他……竟是檀子……竟如此年輕……如此俊氣……我不信……我不信……”
“我也不信……”朱奇挺著大紅眼睛點頭道,“這明明是學鬼才對。”
“管他什麼鬼……至少……館主敢正視這件事了。”書佐呆看著範畫時點頭道,“是過去還是算了,那道到底是真的道還是謬的道,快給館主一個結局吧,她一定很煎熬。”
“我看館主很舒適啊。”朱奇遠遠打量著範畫時道,“館主以前的靜是裝出來的,現在的靜才是真的。”
“這你都看得出來?”
“哼,我每天觀察館主三個時辰的。”
“好麼,你不去西境誰去西境。”
“啊啊,他們商量完了……先別說了。”
順著朱奇的話,範伢也就此起身,行至題板前,與眾人朗然道。
“吳孰子與檀纓都認為,此談事關數理基源,理應開誠佈公。
“故,開談前,先敘此題,以定基調。”
範伢話罷,便照著題板說道:
“此題,有一前提,再是三問。
“前提為:無問常理,只看數理。
“一問: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終焉,其可存乎?
“二問:狡兔追龜,兔近一分,龜進一毫,其能達乎?
“三問:離弦之矢,每瞬逾前,距瞬求商,其有速乎?”
眾人聽過此三問,腦中的思索確也如書佐所言,這似乎根本就不是數理問題,簡單到覺得自己根本沒看懂題。
似也正是為了這個困惑,範畫時才加上了“無問世間常理,只看數理之道”這層假設。
若以常理直覺解之,這三問當真隨便拎個小孩,一眼也便解了。
唯有執拗於純粹的數學,才能看出端倪。
其中,第一問出自《莊子》。
莊子的原話是: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
他認為,隨便找根棍子,每天削它一半,永遠也削不完。
顯然,在莊子的理解中,物質與時空是無限可分的,這根本不是個問題。
但對範畫時所在的數學世界來說,這是個非常大的問題。
無限無限長的時間過後,這根無限無限短的棍子,到底是還存在,還是不存在?
第二問,狡兔追龜,兔子雖然在接近,但烏龜也在前行。
兔子每達到烏龜前一瞬所在的位置,烏龜便已在下一瞬的位置了。
如此一瞬一瞬又一瞬,這個過程便也化為了無限瞬。
如此算來,兔子若能追到烏龜,那無限便是可達的,無限便也不是無限了。
可若認定那無限不可達,兔子明明又比烏龜快,它若永遠無法追上烏龜,那數學又還有什麼意義呢?
當然,這對常人來說不是問題,兔子一定是能追到烏龜的。
只有在“無問世間常理,只看數理之道”的前提下,對範畫時與吳孰子這樣的人而言,才算是個問題。
最後一問,離弦之矢。
弓箭行進時,以它瞬間所移動的距離,除以它瞬間所度過的時間,能否得出它在這一瞬間的速度?
這一次,範畫時沒再問最小的最小,到底是多少。
而是問最小與最小之商,是否存在。
結合前兩問,她同時也在問:0/0是否存在。
對很多人來說,這樣的三道問題,根本不是問題,是個根本不值得去思考的問題,是個思考了也沒有結果的問題。
但對範畫時來說,此便是她的天問了。
而對檀纓來說,此也應為天問。
與韓蓀的“繞日而行,誰人驅之”不同。
這是隻屬於極少數人的天問。
卻是終將影響所有人的天問。
範伢沉靜片刻,似是在留給聽眾足夠時間思考後,方才念出了檀纓的答案:
“檀纓解之如下:
“此三問,實為一問——無窮小是否為0?
“答:其非0,且尚無名狀。
“便如天道,其存,卻不可盡知。
“但這並不影響我等求學立說。
“沒人知道天道在哪裡,終點在哪裡,但我們不是一直在前進麼?
“碰到一塊踢不開的石頭,我們就要死在那裡麼?
“不必的,我們只需要儘可能地描述這塊石頭的形狀,讓後人不被絆倒,並儘可能地利用它就是了。
“至於無窮小,它雖不可理喻,我們卻可以定義它的極限為0,並以此融入計算,想必你早已發現那結果是多麼的美妙了。
“就讓我們暫且拿起這塊石頭,而不去管它是怎麼來的吧。
“至於那塊石頭究竟是什麼形狀,到底何為‘極限’。
“我願用一生的時間,與你共同定義。
“……咳……就到這裡了。”
範伢說到最後,只猛咳著怒瞪檀纓。
逆徒!!你這也算是解答?
狗屁不通!
尤其這這最後一句,你給她爺爺我說清楚什麼意思!
不止是範伢,館裡墨客們聽得也是同仇敵愾。
館主的問題,好歹還有些問題的樣子。
你這解答,這他孃的根本就是情書了!
這有半點數理的影子麼?!
然而出乎預料的是。
範畫時聽聞此答,竟緩緩睜大了雙眼,微張著嘴,似是聽到了什麼醍醐灌頂的事情。
旁人並不可知,對她而言,這個問題原來早已不是數理問題。
“繞過去?”她痴痴問道,“可以這樣的麼?”
“繞過去。”檀纓頷首答道,“只能這樣的啊。”
“那你所說的‘極限’呢?它可以被數理定義麼?”
“可以的,一定可以的,你畫的那些曲線就可以定義。”
“它叫流線。”範畫時雙目一紅,雙手捂向面頰:“那是我撕爛的《流算》……”
“無礙了。”檀纓柔聲笑道,“我已經拼回來了,你也快撿回來吧。”
笑過之後,他又痴了。
它原來叫流算。
比我想象中的那個名為“微積分”的稱謂要美得多。
好了,再沒有什麼微積分了。
這輩子我說什麼都只認流算。
另一側,範畫時也閉目點頭,再不做聲,
她似也在遵從檀纓的話,將那一縷縷散亂的《流算》拾回。
然而就在此端坐之間,範伢卻是一怔。
“道……在回來……還可以回來的?”範伢瞠目驚道,“悖謬已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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