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終於變了臉色,他加菜的快子甚至都肉眼可見的抖了一下,這位形如世外高人的老人家默默放下了手裡的快子,抬頭看著沉毅,默默吐出了一口氣。
“說罷。”
沉毅點了點頭,默默說道:“台州府有邸報司,我給他們留了顧師的姓名,吩咐他們留心打聽顧師的家裡。”
他看向顧先生,問道:“顧師當年離家的時候,家裡是一兒一女罷?”
顧老頭臉色通紅,深深低著頭:“家中有老母,兄弟,妻子以及一兒一女…”
“那應該就是了。”
他看了一眼老頭,默默嘆了口氣:“顧師母應該已經故去了。”
“顧師的女兒也嫁了人,這個女兒現在還可以尋到去處,只是顧師的兒子…”
他默默低頭,喝了口酒,開口道:“顧師的兒子長大成人之後,似乎對顧師心懷怨懟之心,於是帶著一家人,搬離了台州府,現在暫時還沒有尋到去處。”
老頭仰頭喝了一口烈酒,默默低頭:“那孩子…應當是不想讓老夫回去之後,再尋到他。”
“算算年紀…”
老人家滿臉的愧疚,聲音沙啞:“算算年紀,應該已經四十多歲了。”
他看向沉毅,問道:“沉七,老夫想跟你要些錢。”
“就當…就當…”
他沉默了一會兒之後,開口道:“就當是你們兄弟倆在我這裡讀書的束脩罷。”
沉毅默默點頭,問道:“顧師想要給您的女兒送些錢去?”
“嗯。”
老頭默默點頭,自嘲一笑:“旁的也不知道能給她什麼了…”
沉毅又問:“顧師想要多少錢?”
“你看著給罷。”
老頭悶頭喝酒:“覺得值多少,就給多少。”
“顧師訓導無價。”
沉毅笑著說道:“以後我們兄弟給顧師養老。”
“讓老夫自生自滅罷。”
老人家滿臉痛苦之色,聲音沙啞:“老夫…”
沉毅走到老人家面前,微微搖頭:“顧師固然鑄下大錯,不過歸根結底,是因為當年仗義執言,至於沒有歸家…”
“也是放不下臉面,一念之差而已。”
“三十年愧疚,顧師已經受到責罰了…”
沉老爺默默嘆了口氣,開口道:“顧家師兄的去向,我會讓他們繼續打聽,至於顧師姐那裡,我會讓人先送一千兩銀子過去,再多…恐受歹人覬覦。”
顧家的女兒,嫁了個尋常人家,過得雖然不窮,但也算不上富裕,一千兩銀子對於她們家來說,已經是鉅額橫財了。
顧老頭默默點頭,他站了起來,對著沉毅作揖道:“多謝子恆…”
沉毅連忙把他扶了起來,打趣道:“沒記錯的話,顧師還是第一次稱呼我表字。”
從前老頭都是沉七沉七的喊著,的確沒有叫過沉毅的表字。
老頭也不尷尬,叮囑道:“這錢…要給到囡囡手上,不要給她的夫家和子女…”
“讓她留著自己花。”
見到老頭這副模樣,沉毅有些感慨,開口道:“學生明白。”
老人家抬頭看了看沉毅。
“有生之年,老夫還想去亡妻和父母的墳上磕幾個頭…”
“明年開春,我得空便帶顧師去。”
“不用。”
老人家抬頭看向沉毅,開口道:“明年子恆應當要在朝廷供事了罷,老夫不能耽擱你的前程。”
沉恆中試之後,也常常會來探望老頭,會跟他說一些沉毅的情況,因此他倒是知道沉毅目前的處境。
“什麼供事不供事的。”
沉老爺自嘲一笑:“說不定就被丟到太常寺這種衙門,當個閒差了。”
…………
離開了大義坊之後,沉老爺一個人在建康城裡轉悠了一圈,臨近傍晚的時候,他又去了一趟趙家,見了趙尚書一面。
趙昌平對沉毅還是十分熱情,拉著他說了半天的話,又留他在家裡吃了頓飯,一直到深夜,才放沉毅離開。
之後的幾天時間,沉毅除了出門訪友之外,大部分時間,都在家陪老婆孩子。
主要是的是要好好陪著陸若溪。
其實沉毅考慮過要跟陸若溪提起葉嬋的事情,畢竟這個時代在外面找了個外室不是什麼大事情,陸若溪也不會有什麼意見,但是沉毅知道陸若溪的性子,一旦她知道了這件事,就一定會讓沉毅把葉嬋接回建康來。
畢竟大婦需要能夠管到小的。
不過葉嬋這幾年還要在福州經營福州商會,不太可能能到建康來,因此這件事情還是先瞞著為好。
一轉眼三四天時間過去,時間到了洪德十年的臘月二十一,在江都待了許久的沉章,終於返回了建康,沉家一家老小,都出城迎接沉章。
好容易在城門口迎到了沉章之後,沉毅上前,先是行禮,然後笑著說道:“爹再不回來,我便要回江都去了。”
沉章抬頭上下打量了沉毅幾眼,默默嘆了口氣道:“毅兒又曬得黑了一些,明年不去東南了罷?”
“不去了。”
沉毅微笑道:“明年應該就留在建康了,爹您明年也不要再回江都了,好生留在建康,帶帶孫子也是好的。”
“明年的事情明年再說罷。”
這個時候,沉恆也上前,跪在地上,叫了一聲父親。
沉章把頭瞥了過去,沒有理會他,然後徑直走到陸若溪面前,對著陸若溪擠出了一個笑容,然後伸手把大孫子沉淵抱在懷裡,開口道:“一家子跑這麼遠迎我做什麼,這便回家罷。”
沉毅默默把沉恆扶了起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道:“莫急,慢慢來。”
沉恆因為娶妻的事情,惹得老爹生了氣,這會兒也有些心虛,當即苦笑道:“大兄,我不著急,只恐怕爹不肯鬆口…”
“我儘量勸他就是。”
一家人先後上了馬車,沒過多久就進了沉家,沉毅陪在老父親身邊,笑著問道:“爹,大伯近來身體可好?”
其實沉毅對大伯沉徽,並沒有多麼深厚的感情,之所以問起這句話,只是為了討老爹開心,果然沉章聽到這句話之後,開口回答道:“你大伯身子骨不錯,挺硬朗的,因為你們…你爭氣,咱們沉家在江都都有光彩。”
“對了…”
沉章想起了一件事,他看了看沉毅,開口道:“我來建康之前,你大伯讓我找你問一下,能不能安排一些咱們沉家的同宗同族,進甘泉書院讀書,你大伯現在,可是做夢都想讓家裡人進書院…”
沉毅先是皺了皺眉頭,隨即舒展開來,微笑道:“爹,這甘泉書院是有入試的,家裡的同宗想進去,認真讀書,考進去就是了,兒子當年,不也是自己考進去的?”
“太難…”
沉章無奈道:“甘泉書院上一科,出了三個進士,這一科雖然只有兩個,但是還要更好一些…”
“現在,就連秀才,也未必考得進書院了。”
上一科是沉毅那一科,這一屆是沉恆這一科,沉恆這一科,雖然只有兩個進士,但是卻有一個三鼎甲,這就讓甘泉書院再一次聲名大噪。
名聲大了,想進書院的人就多。
沉毅看了老爹一眼,微微搖頭:“爹,書院的山長雖然是兒子岳父,但是岳父剛正不阿,不可能同意這種事情的。”
“更要緊的是。”
他開口道:“那些同宗,兒子連認識都不認識。”
“他們以為,進了書院就能考中功名。”
沉毅沉聲道:“是有本事進書院,才有機會考中功名,再說了。您兩個兒子,都是憑真本事進的書院,他們那些人,請什麼能走後門?”
沉章無奈低頭:“都是同宗,抹不開臉面。”
沉毅冷笑道:“當年咱們父子三人落魄的時候,除了三兄,剩下的那些同宗同族,可沒有誰拉咱們一把。”
沉章聽到這句話之後,欲言又止,嘆了口氣道:“那為父如何跟你大伯分說?”
“爹您就不要管了。”
沉毅笑著說道:“回頭兒子給大伯寫一封信,跟大伯說清楚這件事。”
沉章點了點頭。
“只好如此。”
一行人剛回到家,才坐下沒有多久,就有下人匆匆來報,對著沉毅低頭道:“公子,聖旨到了!”
沉毅一愣,隨即只能讓一家人出去接聖旨。
眾人到了前院之後就,果然見到兩個太監,手捧木盒,等沉家人到齊之後,其中一個太監從木盒中取出聖旨,高聲唱道。
“制曰。”
“原翰林院侍讀學士沉毅,於東南剿倭,督辦市舶司有功,著晉中順大夫…”
“調兵部武選司郎中。”
“年後赴任,欽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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