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先後兩個巡撫吃飯,其實是一件沒有什麼意思的事情,整頓飯下來,基本上聽不到幾句真話,不過該走的過場還是要走,該說的場面話還是要說的。
因為皇帝陛下現在不想動這位孫撫臺。
因此,即便程廷知手裡,有不少孫復收受賄賂的證據,此時也要對孫復笑臉相迎,裝作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一頓飯吃了七七八八的時候,孫復舉起酒杯,敬了沈毅一杯,微微嘆了口氣:“去歲跟沈學士碰面,就聊起過福州市舶司的事情,只是當時臨近年關,沈學士又急著返京覆命,因此只能暫且擱置,準備今年再跟沈學士一起籌建福州市舶司。”
“沒想到還沒有等到沈學士回來,卻等到了朝廷的調命,真是世事無常。”
沈老爺笑呵呵的陪了一杯酒,微笑道:“孫少保高升六部尚書,這是天大的喜事,至於福州市舶司的事情,在下與程撫臺慢慢籌建就是。”
“老夫在福建任上,也有五年多時間了。”
孫復嘆了口氣,道:“這裡的差事不是很好做,想要辦好朝廷交代的差事,完成朝廷每年的賦稅,糧米絹紗,光靠巡撫衙門和三司衙門的幾十個上百個官員,肯定是辦不成的。”
他看向程廷知,微笑道:“賢弟也是常年在地方上任事,應該知道這個道理,想要在地方上做事情做的順暢,做成事情,有時候不得不跟這些本地人坐下來談,跟他們談順了,事情才能辦得順。”
“談不順…”
他微微搖頭:“那也是有力無處使。”
孫復這番話,可以說是在地方上做官做出來的經驗了。
因為這個時代,是屬於小政府時代。
不要說縣衙了,有一些知府衙門,真正有“編制”的官員,可能就十來個人,甚至就八九個人。
而這麼小的體制,想要管理大大的疆土,基本上就只能跟當地士紳鄉賢乃至於里長保長族長們合作。
這也就是所謂的皇權不下鄉的道理。
不過這種道理,在這個時代屬於是人所共知的事情,哪怕是沈毅這個“京官”,也明白這些個道理,在酒桌上說出來,就顯得有一些空泛。
而孫復這個前任巡撫,是不會說廢話的。
他說這話,是在點程廷知。
提醒他,想要這一任巡撫做的安生,儘量不要動福建的地方勢力。
不動地方勢力,就意味著不能動,或者說不能大動原先的福建官員們。
很顯然,這位即將離任的巡撫,已經收到了一些朝廷裡傳下來的風聲。
說不定,他已經知道了三法司官員,即將抵達福州的訊息。
程廷知默默低頭喝了口酒,然後笑了笑:“孫尚書的話,程某銘記於心。”
“不敢當,不敢當。”
孫復微微搖頭道:“酒後胡言而已,賢弟聽則聽,不聽則罷。”
一旁一直吃飯喝酒,沒有怎麼說話的沈老爺,突然舉起酒杯,敬了孫復一杯,笑著說道:“不管怎麼說,孫少保這一次官拜六部尚書,在地方上這麼多年,總算是熬出頭了,今後在建康不管是為卿為相,都不用再費心理會地方上這些雜事。”
沈毅的話很簡單。
既然已經從福建這個泥潭裡脫身了,就不要再理會地方上的事,老老實實的去做京官,免得再沾惹上一屁股泥。
聽到沈毅這句話,孫尚書神色有些複雜,他舉起酒杯,跟沈毅碰了碰,仰頭一飲而盡:“老夫一輩子都在地方上做官,雖然蒙皇恩入京,心裡多少還是有些難以割捨。”
“福建的事情,陛下已經派了程撫臺下來處理。”
沈老爺微笑道:“沈某雖然年紀小,但是卻相信陛下的眼光,陛下既然派了程撫臺下來,程撫臺一定能夠理清地方上的事情,治理好福建一省。”
說著,沈毅又看了看同桌的福建三司的主官。
分別是福建布政使,按察使,以及都指揮使。
“想來三司衙門,也會支援程撫臺辦差。”
三個人先看了一眼孫復,然後又看了看程廷知,最後把目光放在了沈毅身上。
這三人裡,前兩位是三品文官,最後的都指揮使則是二品武官,本來以他們的品級,是不用理會沈毅的,但是沈老爺現在還掛著欽差的身份,兩個巡撫都要給他面子,這三個人自然也不能不理,姓潘的布政使對沈毅笑了笑,開口道:“沈學士說的是,我等三司衙門,自然是支援中丞的。”
另外兩個,也都同時開聲道:“我等自然支援中丞!”
三個人都是開口說“中丞”,但是在場有兩個中丞,具體支援哪一個,他們卻沒有提姓氏。
其實各省的三司衙門,都是省級的最高單位,都是直接對朝廷負責的,而巡撫這個職位,原本只是朝廷從御史臺派下來,以“欽差”的身份,來巡視,監察地方的。
有點類似於風紀委員。
只不過後來,巡撫制度慢慢的成為常例,再加上巡撫這個職位,可以監察乃至於節制三司,到了現在,已經有凌駕於三司衙門之上的味道。
但是這一切,需要三司衙門配合才成。
三司衙門如果跟巡撫完全不配合,那麼巡撫依舊是一個“風紀委員”而已。
而福建的這三司衙門,尤其是布政使司衙門,跟程廷知肯定是不太對付的。
因此這頓接風宴,就有了些較勁的味道。
一頓飯吃了一個多時辰,眾人才各自散場,程廷知已經喝的五六分醉意,被沈毅扶上了自己的馬車。
至於孫復孫尚書,酒量明顯好很多,還笑呵呵的送沈毅兩人出去。
臨別之前,沈毅對孫復拱手告辭,然後笑呵呵的問了一句:“少保何時前往建康赴任?”
孫復捋了捋鬍鬚,開口道:“總要等差事交割完了之後才行,老夫這個人念舊,在福州住了五年,這一趟離開,以後也不一定有機會回來了,因此想帶著家裡人,在福建各地轉一轉。”
因為交通不便利,因此這個時代的任命,給的時效性都很長,比如說孫復調工部尚書,只要他能在半年之內到任,問題都不大。
沈毅左右看了看,見四下無人,便笑著說道:“我建議少保,把差事交割完了之後,就立刻動身離開福建。”
孫復看了看沈毅,問道:“沈學士這話怎麼說?”
“只是建議而已。”
沈老爺緩緩說道:“少保是官場的老前輩了,有些事情應該比晚輩想的清楚,比如說少保可以想一想,陛下為何要把程撫臺派回福建任巡撫。”
“去年,福州那麼多通倭的案子,都已經報上去了,宮裡和中書的幾位相公,心裡未必便不惱。”
“在晚輩看來,少保能從福建安然脫身,已經是天大的幸事。”
“要是被那些門生故吏拽住腿,出不去了,豈不是辜負了陛下的援護之心?”
孫復臉色驟變,他看向沈毅,低聲道:“沈學士,你這番話是你所說?還是陛下所說?”
“陛下沒有說。”
沈毅笑了笑:“我也沒有說。”
“少保要是在外面說起,沈某可是不認的。”
這個時代一沒有錄音二沒有監控,只要沒有第三個人聽到,不管私下裡說什麼話,只要矢口否認,那就等於從來沒有說過。
沈毅頓了頓之後,繼續說道。
“至於如何決斷,都在少保自家考量。”
說罷,沈毅對著孫復拱了拱手,然後坐上自己的馬車離開了。
孫少保看著沈毅馬車離開的方向,微微皺眉,半晌無語。
直到有人在背後喊了聲。
“撫臺,下官在茗香樓另設了一桌,請您移步過去。”
是福建布政使潘矩的聲音。
孫復回頭看了他一眼,沉默了片刻之後,微微搖頭。
“不了,老夫年紀大,有些疲累了。”
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緩緩開口。
“要回家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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