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說,這種在飯桌上,談笑間決定兩位地方大員,乃至於是兩省官員命運走向的感覺,非常不錯。
甚至於讓沈毅有了一種自己已經是宰輔,並且宰執天下的感覺。
說的直白一些,就是“飄”了。
不過這種“飄”,並沒有持續多久,就被沈毅的理智給壓制了下去,他的理智告訴他,之所以會有這種效果,並不是因為他沈毅在這裡跟皇帝吃了這頓飯。
而是皇帝跟他沈毅吃了這頓飯。
歸根結底,決定一切的是眼前這位皇帝陛下。
雖然在他與自己同齡…
但是人家投胎技術明顯更加出色。
一頓飯吃完之後,皇帝揮手讓宮人把兩個飯桌撤了下去,然後他領著沈毅,回到了自己辦公的地方,望著桌子上還有厚厚一堆等待批覆的奏書,他揉了揉自己的腦門,有些無奈的嘆了口氣:“今天,估計又要過子夜才能弄完了。”
沈毅垂手而立,開口道:“那臣就不打擾陛下處理政事了…”
“臣告退。”
“這些其實都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情。”
皇帝坐了下來,對著沈毅笑了笑:“相比較來說,還是跟沈卿你說的事,要重要一些。”
沈毅有些詫異。
他看了看桌子上的奏書,問道:“陛下,既然不是什麼重要的奏書,交給中書幾位宰輔處理就是,陛下何必親力親為?”
皇帝低眉,翻開手邊的一本文書,低哼道:“因為中書的那些相公們,心裡不踏實,有幾個至今還覺得朕年輕可欺。”
他抬頭看了一眼沈毅,笑著說道:“本來這種話,不該跟臣子說,但是你我君臣同齡,跟那些老傢伙不太一樣,朕也就跟你隨口訴訴苦,伱聽了就是,不要多想。”
聽到這裡,沈毅已經聽明白了。
說白了,就是君權與相權之爭。
君權固然至高無上,但是皇帝並不是神明,不能全知全能,因此需要宰相輔佐處理政事。
而君權具有排他性,因此君權與相權之爭,古已有之。
就拿另一個世界的歷史程序來舉例子,漢初時,宰相可以說是一國百官之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一度威脅君權,隨後武帝重用內廷近臣,削弱相權。
到了唐朝,更是演進成了群相制度,以一群宰相來分割宰相的職能。
明時,洪武皇帝也是忌憚相權,因此廢了宰相制度,不過因為皇帝一個人不可能把所有的事情做完,宰相這個職能,在王朝之中天然存在,因此到了明朝中期,自然而然的衍生出了內閣這種變相的宰相制度。
大陳也是如此。
從皇帝即位到洪德六年,整整六年時間裡,朝廷基本上都是中書首相楊敬宗楊相一個人說了算,這六年時間裡,相權遠遠的蓋過了君權。
以至於到了如今洪德九年的年末,皇帝已經親政四年,甚至中書宰相都換了兩撥人的情況下,那幾位宰相明裡暗裡,依舊有與皇帝分治天下的念頭。
這就看皇帝是否強勢了。
皇帝如果不夠強勢,就會將大部分朝政大權,讓渡給宰相以及朝臣們,自己只承擔一個“裁判員”的角色,用所謂帝王心術的平衡手段,來平衡朝局。
而強勢一些的皇帝,不一定會親力親為,但是一定想要乾綱獨斷,讓所有的宰相對自己俯首帖耳。
很明顯,現在的這個年輕的皇帝陛下,屬於後者。
不過君權與相權之爭,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即便君權徹底壓過相權,在皇帝漫長的職業生涯之中,只要稍有懈怠,那些奸滑的讀書人,就會想盡各種辦法,偷摸的把權力攫取在手上。
而皇帝,可能需要在幾十年的職業生涯裡,一直保持著警惕。
這很難。
因此,除了開國之君之外,後世的皇帝,大多數是與宰相們或者說士大夫們,分治天下的。
而現在,陳國的這位皇帝陛下,已經想要儘可能的蓋過相權了。
不過即便如此,也不能認為這位皇帝就是個雄圖壯志的明君,事實上很多皇帝年輕的時候都會爭上一爭,等人到中年,也就慢慢開始懈怠乃至於擺爛了。
小皇帝翻了幾篇奏書之後,隨手批覆了幾句,然後丟在一邊,緩緩說道:“朕辛苦幾年,中書那幫老傢伙做事情就不敢懈怠,等過幾年…”
現在皇帝這麼辛苦,是因為他要讓中書的宰相們知道,他每一封文書都會親自過目。
等再過幾年,洪德朝的中生代成長起來,先帝朝的老臣們慢慢退下去,皇帝也就不用這麼事必躬親了。
不過聽到這裡,沈毅已經很不想聽了。
因為這很詭異。
他也是文官。
而且是兩榜出身的進士,純到不能再純的文官,有朝一日,他也可能進入中書,成為正經的“沈相”!
可皇帝現在跟他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是想跟他拉近關係,還是想讓他沈毅成為洪德朝的孤臣?
雖然皇帝說讓他不要多想,但是面對這種局面,由不得他不去多想。
正當沈毅胡思亂想的時候,皇帝又批覆完了一封奏書,他看向沈毅,笑著說道:“奏書太多了,沈卿幫朕看一看?”
任何一個文官聽到這句話,可能已經激動的跳起來了。
因為協助天子處理政事!
就已經是事實上的宰相了!
不過沈毅很清醒,他後退半步,低頭道:“陛下,臣萬萬不敢…”
皇帝眯著眼睛打量了一眼沈毅,微笑道:“知道朕最喜歡沈卿什麼麼?”
沈毅低頭,沒有回答。
皇帝淡淡的說道:“就是又能幹,又懂規矩。”
說到這裡,皇帝似乎寫累了,放下毛筆揉了揉手腕,他似乎想起了什麼事,對著沈毅微微一笑:“對了,有一件有趣的事情,朕要說給沈卿聽聽。”
沈毅連忙低頭:“臣洗耳恭聽。”
“你去南邊辦事的這半年,淮河水師,已經打了兩個勝仗了。”
皇帝意味深長的說道:“分別是八月,以及十一月。”
“根據趙大將軍上報,他們兩次一共殲滅北齊的斥候近五百人,差不多滅了北齊的一整個斥候營。”
陳國與北齊,正面停戰已經很久了。
但是邊境的區域性衝突,始終沒有停過,雙方打起來非常常見,不過在沒有大規模戰爭的情況下,打掉對方五百人,的確非常了不起。
沈老爺拱手道:“淮河水師兩次挫敗北齊,此乃本朝幸事,臣…恭喜陛下。”
皇帝嗤笑了一聲,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活動了一下筋骨:“你在南邊的差事辦的再漂亮一些,淮河水師說不定還能再打幾個勝仗逗朕開心開心。”
說到這裡,皇帝停頓了一下,臉上的笑意收斂,變得嚴肅了起來。
他看向沈毅,淡淡的說道:“沈卿,明年朕的沿海都指揮使司一定要建起來,你那裡可有這個都指揮使的人選?”
這位年輕的皇帝陛下,似乎覺得自己話說的有些隱晦,於是不等沈毅回答,他便直接問道:“你麾下那兩個武官,可有人能勝任?”
皇帝說的是凌肅與薛威兩個人。
沈毅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默默搖頭。
“陛下,他二人…資歷是遠遠不夠的,不過沿海都司下轄的五衛,可以讓他們兩人到各地去籌建,至於都指揮使的位置…”
沈毅實話實說:“還請陛下另擇人選。”
皇帝聞言,默默點頭。
“難得你有這份公心。”
“不過這朝中武將。”
皇帝皺起了眉頭,低眉道:“一時半會,朕還真不好選一個合適的人選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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