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沒有比這種當面挑撥更“惡毒”的事情了。
因為人性,經不起任何考驗。
都是福州本地計程車族,彼此都知根知底,前些年倭寇猖獗的時候,只要是出海做生意的家族,基本上都跟倭寇透過氣。
尤其是今天站在沈毅面前的這十幾個家族的話事人。
他們迫不及待的要見沈毅,迫不及待的站在這裡,就說明…
他們是最心虛的那一批人。
沒有人能夠篤定,其他家族不會為了自保去舉報自己。
為了防止其他家族這麼做,這些人很有可能會先下手為強。
即便這些福州士族團結異常,咬死了不說,沈毅事後只要隨便拉一批再打一批,這些福州士族之間的互信,立刻就會灰飛煙滅。
能夠在一個家族裡掌事情,基本上是不會有蠢人存在的。
因此沈毅這句話一出,在場的幾乎所有人都變了臉色。
但是他們沒有任何可以破局的手段。
這是陽謀,破無可破的陽謀。
唯一也是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弄死做局的人,但是沈老爺的身份地位,以及實力擺在這裡,他們也沒有任何可以反制沈毅的手段。
所有人都沉默不語,臉色難看。
臉色有些蒼白的葉嬋,身子微微有些顫抖,她緩緩站了起來,抬頭看向沈毅,聲音也跟著有一些顫抖。
“欽差大人,妾身聽說,昨天抗倭軍已經把馮家和譚家的人統統拘押了。”
她的表情,帶了一些堅毅的神色:“妾身想問欽差大人,朝廷…會如何處置這兩家人?”
“這兩家人不僅通倭,而且還資助過倭寇。”
沈老爺面無表情,並沒有因為眼前這個看起來柔弱無比的女子而心軟,他淡淡的說道:“這兩家人的罪證,抗倭軍已經貼出來了,估計明天或者後天,就會發在邸報上。”
“既然罪證已經坐實,那麼最少也是個抄家的下場,這兩家人本官已經暫時拘押,刑部已經在趕往福州的路上,隨後就會交給刑部接管。”
“是殺是剮,還是流放充軍,要看刑部如何判決。”
葉嬋臉色更加蒼白,她站在原地,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她是家裡的長女。
他的父親葉煥,雖然也不是什麼庸才,掌管家業也有聲有色,但是三年前因為玩女人,這位葉老爺雖然僥倖撿回了一條命,但是再也沒有掌事的能力,只能躺在病床上,安歇養病。
為此,葉老爺成為了葉家內部,以至於整個福州城的笑柄。
當時,葉大姑娘的弟弟,只有七歲,她本人,也才剛滿十八歲而已。
為了家業不至於從主脈跌落到支脈手裡,這位葉家的大姑娘主動否了已經定下來的婚約,開始從父親手裡接掌家事。
這個時代,女子出來做事情本就天生吃虧,有種種不便。
但是這位葉姑娘竟然硬生生撐了下來,並且把葉家打理的不錯,去年,在她那位再在做官的叔叔的支援下,她終於坐穩了葉家話事人的位置,在葉家幾乎可以說是說一不二了。
可是,把這位葉姑娘從小養大的葉家雖然很大,在這位朝廷來的年輕欽差面前,卻顯得太小太小了。
小到了微不足道的地步。
這讓葉嬋,從內心最深處,生出了一股無力感。
她站在原地,嘴唇都微微有些發白,良久之後,她默默回頭,看向了在座的十幾個人,用福州本地話,緩緩的說道:“諸位叔伯,離開了這裡,咱們誰都是信不過對方的,不如…”
她眼角流下淚水:“不如在這裡認了罷。”
“朝廷要如何處置,便如何處置。”
她只覺得渾身無力,耳朵裡嗡嗡作響,自己都聽不清楚自己在說些什麼了。
“否則離開了這間屋子,咱們恐怕都要反目成仇了…”
說完這句話,葉嬋用盡了最後的勇氣,回頭看了一眼那位一身黑衣,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的欽差大人。
她咬了咬嘴唇,低頭道:“欽差大人,我們葉家有一些茶葉生意,布行也開了一些,十餘年間,這兩樣貨物都有出海,先前的商船,偶爾會被倭寇劫掠一兩艘,家父聽說福州城裡,有人能聯絡到倭寇,便找了人,給倭寇遞了信……”
“從那以後,葉家的商船就很少出事了。”
她跪在沈毅面前,低著頭說道:“家父已經重病在床,葉家一切事務,都是小女子在做主,欽差大人但有任何懲處,發落小女子就是…”
說完這句話,她再沒有了任何氣力,跪在地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沈老爺眼眸微微抬起,掃視了一眼在場的眾人,淡淡的說道:“葉家主動坦白自首,本官會酌情寬赦,其餘諸位…”
“可有主動向本官坦白的?”
沈老爺面無表情:“如果在這裡不說實話,事後被本官查到了證據,一律按照馮譚兩家處置,抄家問罪。”
沈毅這句話一出,十幾個人互相對視了一眼,紛紛站了起來,齊刷刷跪在了沈毅面前,對著沈毅低頭叩首:“回稟欽差大人,我等願意坦白…”
沈毅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意,他從自己的椅子上站了起來,看了一眼眾人,緩緩說道:“稍候,會有書辦進來,諸位口述,書辦筆錄,記完之後,諸位一一簽字畫押。”
“今日只要在這裡認罪的,本官事後都會酌情寬赦,朝廷那裡,本官也會替你們說一些好話。”
眾人立刻跪在地上,對著沈毅叩首謝恩。
很快,幾個書辦就帶著筆墨紙硯,從外面走了進來。
書辦們正在記錄這些人“口供”的時候,突然有人驚呼了一聲。
“葉大娘子暈過去了!”
沈毅這會兒,已經站在了門檻上準備離開,聞言他回頭看了一眼,只見剛才還跪在地上的葉姑娘,這會兒已經昏厥了過去,閉上眼睛,人事不知了。
沈毅微微皺眉。
這個葉姑娘,是第一個鬆口的,如今要錄“口供”的時候,她卻暈了過去。
不管是不是裝的,其他人都有可能不敢錄口供了。
沈老爺眯了眯眼睛,看了一眼眾人,沉聲道:“剛才說了什麼,現在就錄什麼,若有人反悔…”
“本官是欽差,你們當著欽差的面矢口否認的話,將來下場,一定不會比馮譚兩家更好!”
沈毅這一句話,威懾力十足。
這些人立刻收起了心思,繼續錄口供簽字畫押。
沈老爺瞥了一眼暈死在地上的葉嬋,猶豫了一下之後,對著外面守著的兩個抗倭軍將士揮了揮手,讓兩個人把葉嬋從這裡抬了出去,抬到了隔壁的一間廂房歇息。
…………
等葉嬋醒過來的時候,時間已經是下午了。
她昏睡了足足大半天時間。
醒過來的葉嬋,只覺得頭痛欲裂。她從陌生的床上,跌跌撞撞的起身,剛推開門,就看到了沈欽差的隨從蔣勝,正坐在房間門口,正在煎藥。
見葉嬋醒了過來,蔣勝立刻站了起來,他看向葉嬋,微微鬆了口氣:“葉姑娘可算是醒了,中午的時候,你們葉家的家人,在門口尋你呢,只是沒有公子的吩咐,我們沒有放他們進來。”
葉嬋揉了揉自己的腦袋,只覺得身體有些虛弱發冷,她深呼吸了一口氣,低頭道:“蔣小哥,沈欽差在哪裡,我想見一見他。”
“我家公子在書房。”
蔣勝低頭看了一眼藥罐的火候,然後對著葉嬋微微低頭:“我帶姑娘去?”
“嗯。”
葉嬋微微點頭。
就這樣,她跟在蔣勝身後,很快來到了沈毅的書房門口,蔣勝伸手敲了敲房門,微微欠身:“公子,葉姑娘醒了,說想要見您。”
“嗯。”
房間裡,傳來了一個不鹹不淡的聲音:“讓她進來罷。”
“是。”
蔣勝推開房門,對葉嬋做出了一個請的手勢。
葉姑娘深呼吸了好幾口氣,儘量讓自己不太緊張,然後才小心翼翼的進入到了沈毅的書房。
剛走進書房,她就看到上午那個一身黑衣,不苟言笑的年輕人,正坐在書桌後面奮筆疾書,寫一些什麼。
她還在出神的時候,就看到這個年輕人抬頭看了自己一眼,然後淡淡的說道:“中午的時候,大夫來看過了,說你是受了寒氣,又沒有吃飯,所以才昏厥了過去。”
年輕欽差頓了頓,繼續說道:“所以你應該不是裝的。”
葉嬋心裡有些生氣。
她昨天晚上在外面守了整整一夜,寸步不離,一天一夜沒有怎麼吃東西,這個朝廷來的年輕人,居然說自己是裝的?
可是她又實在不敢發作,只能低著頭,小聲說道:“妾身不敢欺騙欽差大人。”
“不是裝的就好。”
沈毅把手裡剛寫完的一張紙,吹乾墨跡之後,推到了葉嬋面前,淡淡的說道:“你上午暈過去了,沒有書辦給你錄口供,這是我記下來的,應該大差不差,你看上一遍,如果沒有問題,就簽字畫押罷。”
欽差大人語氣平靜:“畫押之後,你就可以回家去了,外面有你們葉家的人在等著你。”
葉嬋接過沈毅遞過來的“供詞”看了一遍。
字跡飄逸俊秀,內容與自己上午說的幾乎一字不差。
她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沈毅,心裡感慨。
不愧是少年進士…
認真看了一遍之後,葉嬋微微低頭道:“回欽差大人,沒有問題…”
“那簽字畫押罷。”
沈毅把自己手裡的筆遞了過去,又把事先準備好的紅泥,也放在了這女子手邊。
葉嬋接過了這支入手溫熱的毛筆,微微低頭,她剛想在紙上寫上自己的名字,忽然又抬頭看了沈毅一眼,小心翼翼的問道。
“欽差大人,妾身…”
“妾身會被朝廷問什麼罪?會充軍麼?”
“還是,還是…”
她咬了咬嘴唇,眼中有淚:“還是要入教坊司…”
見她又要在自己面前哭泣,沈毅微微皺眉:“你先簽字畫押。”
葉嬋現在打心底害怕這個年輕的欽差大人,於是幾乎是下意識的寫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後在紙上按上了自己的手印。
沈毅這才把這張“供詞”拿了回去,放在了一旁厚厚的供詞上,然後抬頭看了葉嬋一眼,淡淡的說道:“這裡,一共是十五份認罪的供詞,你們這十五家人,本官會信守諾言,考慮酌情寬赦。”
“教坊司,肯定是不用入的。”
沈毅面色平靜:“不過你們這十五家,都要出錢,出很多很多錢。”
“不止是現錢,還有你們各家的田產,鋪面,還有相應的生意,除了祖宅不動之外,其他都要上交給朝廷一部分。”
葉嬋呼吸立刻急促了起來,她看向沈毅,問道:“欽差大人,朝廷…要多少?”
這個問題,沈毅也還沒有想好。
他看了葉嬋一眼,嘗試性的給出了一個數目:“七成?”
聽到這兩個字,葉嬋心裡就非常清楚了,眼前這個年輕欽差,絕不是在替他自己索賄。
而是的的確確在替朝廷要錢。
因為不管是哪個貪官,在沒有把一戶人家殺絕戶之前,都不會張口跟他家要七成家產。
因為人家不能跟你願意,一定會跟你糾纏到底的。
她瞪大了眼睛看著沈毅,聲音都顫抖了:“沈大人,七成!”
“跟抄家也沒有什麼分別了,各家祖宅可能就有好幾百人,連帶著下面的支脈的子弟,還有佃戶,如果被罰沒了七成的家產,至多一兩年時間,恐怕就要山窮水盡了!”
“那就六成罷。”
沈毅看了這個女子一眼,淡淡的說道:“葉姑娘在福州士族裡,似乎說話很管用,你回去問問他們,六成到底行不行,如果行的話,本官這就上報朝廷,讓朝廷派人接受各家的產業了。”
“最多五成…”
葉嬋低著頭,因為受了寒,她覺得渾身發冷,身子止不住的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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