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臨安府的地主,周義山很熟練的帶著沈毅找了個有些偏僻的館子,這館子的人不多,但是小二卻認得這位封疆大吏,見到周義山之後恨不能給這位巡撫大人跪下來磕頭。
不過周撫臺沒有怎麼理會這店裡的小二還有掌櫃,只是讓他們準備了一處雅間,然後要了幾個小菜。
兩個人一前一後上了二樓雅間之後,便隔著桌子坐了下來,互相落座之後,周撫臺伸手給沈毅到了杯茶水,然後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他端起茶水,以茶代酒敬了沈毅一杯,然後嘆了口氣:“子恆賢弟啊,我託大稱你一聲賢弟。”
他喝了口茶水之後,苦笑了一聲:“這一次的事情,不管怎麼說,都是我家那逆子有錯在先,不管賢弟要如何責罰於他,老哥哥都沒有任何二話,可是這事無論如何不至於鬧到陛下那裡去,請賢弟高抬貴手,輕拿輕放罷。”
跟聰明人說話,是需要拐彎抹角的,因為只有拐彎抹角之後,對方才會認同你也是同類的“聰明人”,雙方達成互相認可之後,才能展開“正常平等”的對話。
很明顯,周撫臺與沈毅之間,已經完成了這種“聰明人驗證”,因此接下來,兩個人之間的對話,也就不用那麼雲裡霧裡了。
所以,周撫臺現在跟沈毅對話的時候,就簡單直白了很多。
見他這麼說話了,沈毅也懶得再跟他說那些拐彎抹角沒有營養的話,沈老爺笑著喝了杯茶,微笑道:“中丞,我到浙江來已經一兩年時間了,這一兩年時間裡,我沒有給巡撫衙門招來任何麻煩,甚至我帶兵剿倭,本應該地方官府提供軍糧,我也沒有找浙江衙門要過一粒糧食,即便臨時從地方衙門借調,事後也都補了錢。”
說到這裡,沈老爺抬頭看了一眼周撫臺,然後繼續說道。
“我對中丞,也是沒有惡意的。”
沈毅說出這句話,是想告訴周撫臺,他也是想解決問題的,並不想借著這件事,來尋浙江官府,或者說他周義山的麻煩。
周撫臺長鬆了一口氣,他臉上露出了罕見的笑容:“這一點,愚兄心裡自然是清楚的,本來朝廷的軍隊在地方上剿倭,糧食的確應該地方官府提供,子恆賢弟如果缺軍糧了,老哥哥回頭就給你調個幾千石過去。”
這位浙江巡撫拍了拍胸脯,很是大氣:“分文不取,只當是浙江官府感謝抗倭軍了!”
“這糧食嘛。”
沈毅微笑道:“小弟今年上半年採買了不少,暫時還是夠吃的,中丞的心意,小弟就心領了,不過除了糧食之外,的確還有另外一件事要麻煩中丞。”
“小弟這一次從樂清趕到臨安府來,其實主要也是為了這件事。”
周撫臺不動聲色的看了看沈毅,然後笑了笑:“賢弟有什麼話,直說就是,能辦到了,老哥哥不遺餘力。”
“中丞自然是能辦到的。”
沈毅臉上露出笑容,微笑道:“中丞可能知道,小弟前些日子回了一趟建康,這一次回建康,還從陛下那裡另外接下了一樁差事。”
周撫臺低頭喝了口茶,然後看向沈毅,面色平靜:“是再建市舶司罷?”
對於周義山知道這件事,沈毅並不意外,面前這位好歹也是一省的首憲,而且再建市舶司這件事並不是特別保密,周義山知道也不奇怪。
沈老爺微笑道:“朝廷目前的意思是,暫設五個市舶司,其中一個就設在浙江溫州府樂清縣。”
周巡撫笑了笑:“這重建市舶司,乃是朝廷的事情,也是子恆賢弟你的事情,我們地方官府盡力配合就是了,能在其中為賢弟做些什麼?”
沈毅伸手給周撫臺倒了杯茶水,笑著說道:“需要地方官府做的事情很多。”
“浙江不止溫州府一個臨海的州府,明州府,台州府,嘉興府等諸多州府沿海,溫州府市舶司建立之後,浙江省內但凡是出海的貨物,都要從溫州府市舶司出入,其他的沿海州府,不能說禁止片瓦下海,但禁止貨物出海,尤其是禁止與外人大宗私營貿易。”
“這些事情,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
沈毅微笑道:“都需要地方官府幫忙才成,尤其是需要中丞您的幫助。”
兩個人正說話的時候,外面的小二已經把酒菜端上來了,沈毅接過酒壺,給周義山倒了一杯,然後笑著問道:“中丞能幫忙否?”
周義山接過沈毅倒滿酒的酒杯,若有所思的抬頭看了沈毅一眼,開口問道:“子恆賢弟,愚兄冒昧問一句,如果愚兄不幫你呢?”
沈毅淡淡的笑了笑:“中丞,這是陛下的事業,陛下急需要沿海這五個市舶司儘快正常運作起來,如果有人擋住陛下的事業,陛下自然會想法子換掉這人的。”
周義山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沈毅。
“明白了,從前朝廷想要換掉老夫的話,可能找不到合適的理由,但是現在賢弟手裡已經有理由了。”
沈毅微微搖頭,開口道:“中丞可能誤會了,我並不是想要威脅中丞什麼,中丞在浙江任上,如果能辦好了陛下想要辦成的事情,將來或許能夠更進一步,位列中樞呢?”
“辦好這件事情不難。”
周義山默默抬頭看向沈毅,然後一語道出了要害。
“但是,朝廷想要將海運的利益,統統歸在市舶司頭上,如果不肯給地方衙門分上幾分,這件事恐怕就不太好推行下去。”
這才是這件事情的癥結所在。
沈毅這一次來臨安府,主要就是為了跟周義山商量這具體的“分成”問題,不過被週中丞兒子射了一箭之後,沈毅忽然不想跟他談分成問題了。
沈老爺笑呵呵的看著周撫臺。
“所以,需要中丞在浙江任上,去得罪一些人。”
“只要中丞願意去做,那麼朝廷以及沈某人,都會站在中丞身後,義無反顧的支援中丞。”
“襲擾浙東沿海那麼多年的倭寇,都被沈某掃清了,浙江官場上再有什麼抗力,想來也不足為患。”
聽到沈毅輕飄飄的這兩句話,周義山抬頭看向沈毅,臉上的表情有些苦澀:“賢弟可能沒有在地方上做過事情,這種從旁人嘴邊劃拉油水,卻又不想分給他們的事情,已經不是得罪人這麼簡單了。”
周撫臺嘆了口氣:“一個不小心,老哥哥會死在浙江的。”
“中丞這話言重了。”
沈毅面色平靜:“沿海被倭寇襲擾二三十年了,導致海運幾乎全無,海運的油水,地方官府本來也吃不到。”
沈老爺淡淡的說道:“本來就不是他們的東西,何談從他們嘴邊劃拉?”
“如果一直沒有,那也就沒有了。”
周撫臺語重心長的說道:“但是現在有了,那就是有了,賢弟不想給他們分,那些人肯定會嫉恨在心裡的。”
沈老爺冷笑了一聲:“地方上出了那麼多通倭的大戶,朝廷還沒有找這些沿海地方官府算賬呢!”
周撫臺不再說話了。
他坐在原地,一個人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才抬頭看向沈毅,問道:“沈相公,我兒何時能回家?”
沈毅微笑道:“中丞只要肯為朝廷盡心盡力,令公子今天就能回家,保證安然無恙。”
“唔…”
周撫臺沒有接話,他枯坐了一會兒之後,默默站了起來,對沈毅拱了拱手,開口道:“沈相公,老夫盡力一試,不過若是事不可為,還請沈相公儘量以實情考量。”
小老頭這句話的意思是,要是實在推不下去,該分地方官一點還是要分給地方官一點。
“這個自然。”
沈毅起身,對著這位浙江巡撫拱了拱手,微笑道:“中丞為朝廷盡心盡力,朝廷一定會悉數記在心裡的。”
“陛下也會記在心裡的。”
“老夫是被沈相公你逼的。”
小老頭微微搖頭,無奈的嘆了口氣。
“只求活著離任浙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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