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陳裕這番話,陸夫子動了動眉,沒有說話。
而站在陸夫子身後的沈毅,也忍不住抬頭看了陳知府一眼。
按照沈毅現在接觸到的資訊來看,這位看似正氣凜然的陳知府,在朝廷買糧的過程中,一定是從中漁利了的,若非如此,馬員外等這些糧商,便不會敢理直氣壯的跟他打擂臺。
若非如此,在糧價上漲,事情鬧大了之後,陳知府的第一反應就不會是想把這件事捂在江都,而是乾脆上報朝廷,讓朝廷來抄這些糧商的家。
現在距離糧價上漲,才半個月時間而已,這麼短的時間內,朝廷的賬目以及糧商記錄的賬目都可以查,陳知府即便再如何厲害,京城裡那位楊相即便再如何權重,也不太可能能夠完全顛倒黑白,把陳裕貪錢的事情就這麼生生抹了去。
按照沈毅原先的猜想,這件事情陳知府可能會佔上風,但是也不太可能全身而退,多半會受到一些責難,如果運氣不好,甚至可能會被拿掉江都知府的位置,被邊緣化。
但是現在,看陳知府自信滿滿的表情,彷彿已經勝券在握了。
就在沈毅疑惑的時候,監察御史張魯,往前走了幾步,站在了這個偏廳的中間,咳嗽了一聲之後,開口道:“諸位。”
他環顧左右,然後沉聲道:“如今江都幾個大糧商以及陳府尊還有知府衙門的官員都到齊了,各自落座罷。”
說完這句話,張御史又看向了陸夫子,以及陸夫子旁邊幾個江都本地的“名人名士”,繼續說道:“陸先生以及江都的先生們也請各自落座。”
張御史說完之後,在座的眾人互相望了望,然後各自尋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來。
今天這場“聚會”,到場的都是江都的上流人士,甚至是決策層人士,這種場合裡,自然是沒有沈毅的座位的,沈七郎也不指望自己有座位,老老實實的站在陸夫子身後,時不時左右看看。
等到在場的眾人都差不多坐下來之後,站在站在陸安世身後的沈毅,一不小心被人撞了一下,一個趔趄沒有站穩,往前連走了好幾步才穩住身形,差點摔倒在地上。
好容易站穩了之後,沈七郎對著周圍被他碰到的人賠了個不是,小步跑回了陸安世身後,有些不好意思的低頭小聲道:“先生,給您丟人了。”
這會兒陸安世已經坐了下來,他眼皮子都沒抬,淡淡的說道:“故意的?”
沈七郎眨了眨眼睛,滿臉無辜:“先生,學生剛才是被人撞了一下。”
陸夫子淡淡的笑了笑,沒有再說話。
他雖然醉心學問,但是還是可以看出沈毅的小心思,現在在這衙門偏廳裡的人,都是江都最上層的人物,但是沈毅在這些人裡太不起眼了,根本沒有人會注意到他。
他故意跌倒,又回到陸安世身邊,就幾乎讓所有人都看見了他,讓大家都知道,他是陸夫子的“馬仔”。
這種小舉動很聰明,而且並不惹人生厭。
事實上,沈毅故意做的明顯一些,就是為了讓陸安世發現。
就在沈毅與陸夫子說閒話的時候,眾人已經統統落座,監察御史張魯,站在偏廳主位上,掃視了一眼眾人,沉聲道:“本官與嶽評事,奉王命而來,查訪江都糧價暴漲之事,經過兩天的查訪,事情已經查的差不多了,如今本官請諸位過來,就是為了最後問一遍諸位。”
大理寺評事嶽正也站了起來,緩緩說道:“今日諸位所言任何一個字,都會被我等記錄下來,送交朝廷,希望諸位如實回答,莫要欺瞞朝廷,欺瞞陛下。”
嶽評事說完這句話,又看向陸安世,開口道:“請陸先生過來,便是為了做個見證,來日我等上奏朝廷的有本,如與今日所記有半點偏差,陸夫子儘可以給御史臺,給大理寺寫信舉發我等。”
陸安世默默起身,看向兩個欽差,低眉道:“希望二位欽差,能夠明察秋毫。”
“好。”
張御史從袖子裡掏出一份文書,拿在身前緩緩展開,開口道:“諸位,這裡是戶部兩個月前下發的文書,大概的意思是朝廷打仗缺糧,命令戶部的一些主事,往各地採買糧米,調撥進京。”
“這份文書裡,規定了採買糧米的價格標準,一律按照市價採買。”
“當時,拿了戶部文書來江都買糧的,是趙愈趙主事,我等從京城來江都的時候,在路上碰到了趙主事,向趙主事詢問了戶部採買江都糧米的價格。”
張御史頓了頓,繼續說道:“是兩文錢一斤。”
他這句話一出,另一邊的糧商馬員外等人,都已經面露喜色。
而陳裕陳知府,則是依舊沉著冷靜,面無表情。
說到這裡,監張魯看向了坐在一邊的糧商馬老爺,問道:“馬員外,諸位糧商,半個月前,戶部找趙主事來到江都督糧,你們見過趙主事沒有?”
馬員外站了起來,頭搖的很是堅決,他低頭道:“回御史老爺,從頭到尾,都是江都知府衙門在跟我們買糧,我們連那位戶部大人的面都沒有見到。”
張御史點了點頭,開口道:“戶部趙主事只是來江都督糧,並不是直接來江都買糧,買糧是江都知府衙門的事,由江都知府衙門與你們買糧並不奇怪。”
說到這裡,張御史又問道:“半個月之前,江都的米價是多少?”
馬員外面露喜色:“回御史老爺,半個月之前,江都糧價正常的時候,尋常米是三文錢兩斤,精米兩文錢一斤,有些糧行的精米賣到五文錢兩斤。”
張御史點頭:“也就是說,戶部給的兩文錢一斤的買糧價格,很合理。”
“兩文錢一斤的價格自然合理!”
馬員外激動的渾身發抖,他看向張御史,雙目放光:“御史老爺,可江都知府衙門給我們的價格,根本不是兩文錢一斤,而是一文錢一斤!”
“這一點,我們各大糧行都有賬目可查,有些糧行的陳米,知府衙門還給不到一文錢一斤,東城魏家糧行的陳米,十斤陳米知府衙門只給八文錢!”
馬員外說到這裡,聲音都顫抖了,他對著張御史不住作揖:“御史老爺,陳知府盤剝我等百姓,請御史老爺做主!”
張御史笑呵呵的看了馬員外一眼,微笑道:“馬老爺放心,如果知府衙門真的貪了朝廷的錢,我等定然上報朝廷,讓朝廷定他的罪過。”
聽到這裡,在場的許多人的表情都有些詫異。
甚至雲淡風輕的陸夫子,也微微皺眉,微微側頭低聲道:“古怪,這兩個欽差與陳裕都有交情,應該是楊相派他們來的,怎麼現在,反而有倒戈相向的味道了?”
陸安世低聲道:“莫不是…馬晉他們使了銀子?”
沈毅就站在陸安世身後,聽到了陸夫子的話之後,他扭頭看了看依舊老神在在,閉目養神的陳府尊,先是有些疑惑的皺了皺眉頭,然後忽然想通了什麼…
他微微低頭,靠近陸安世,然後低聲道:“先生,不出意外的話,這些糧商已經入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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