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裡,趙昌平抬頭看著皇帝,正巧小皇帝也在看向這位趙尚書,兩個人目光相觸,趙昌平飛快低頭,避開了皇帝的目光。
然後,氣氛陷入到了一種有些詭異的尷尬之中。
不知道過了多久,皇帝才揮了揮手,開口道:“好了,趙卿的意思,朕明白了,這件事朕會酌情考慮,沈毅是在給朕辦事,即便有不到之處,趙卿也不必寫信責怪他。”
趙昌平低頭道:“是,臣遵命。”
他神態恭謹:“陛下,晉世子南下巡海所查抄的贓款贓產,戶部是否要入賬?”
“入賬…”
皇帝微微皺眉,然後搖頭道:“入賬就不必了,朕前些天不是從戶部調了幾個賬房麼,他們已經派去南邊了,等他們回來,會把賬目給戶部看的,不過戶部看一看也就是了,他們在南邊做事也不容易,不必在錢財上太多約束他們。”
趙昌平畢恭畢敬的低頭道:“臣明白了。”
他起身拱手。
“陛下沒有別的事情,臣便告退了。”
“嗯。”
皇帝揮了揮手,淡淡的說道:“趙卿且回罷,朕要自己考量考量。”
聽到皇帝這句話,趙昌平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道:“陛下,臣還是覺得,京城衙門的事情,不能夠交由地方,否則地方勢力壯大,總有一天會影響到朝廷的。”
這就是央地矛盾。
這個問題,古已有之,困擾著歷代封建王朝。
就拿沈毅原先的那個世界舉例子,漢唐時期,地方上都有一定的軍事指揮權,比如說漢朝的州牧,軍政一體。
這種模式演進到朝代後期,就會出問題,比較明顯的問題就是東漢末年諸侯割據,晚唐的節度使割據。
這些本質上都是中央王朝權柄以及實力丟失,導致了枝強幹弱的局面。
後世的朝代,吸收了這種藩鎮割據的經驗教訓,比較經典的處理方式就是宋朝那種,調集地方精銳充實禁軍,導致地方軍隊戰力孱弱,有等於無。
同時在文化上重文輕武,乃至於重文抑武,一句東華門唱名者方為英雄,徹底把武夫釘在了泥塵裡。
此後一直都沒有能夠翻身。
而現在陳國這個世界,因為數百年前也出現過藩鎮割據的局面,導致現在的社會風氣也是重文抑武,大陳一統天下之後,重文抑武搞了百多年,終於把軍隊搞得沒了戰鬥力,在六十年前被蠻子趕到了江南,偏安一隅。
一直到現在,陳國地方衛所因為軍戶世襲,戰鬥力都非常有限,臨海衛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而且很多衛所常年吃空餉,實際人數遠沒有賬面上那麼多人。
不過重文抑武搞了幾百年了,已經映在了所有人的腦海裡,哪怕是武官本人,也覺得自己低文官一等,更不要說是趙昌平這種本身就是既得利益者的文官了。
小皇帝微微皺眉,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戶部尚書,然後緩緩說道:“好了,朕知道了。”
“不必多說,你退下罷。”
趙尚書嘆了口氣,對著皇帝躬身行禮,然後退出了甘露殿。
這位戶部尚書,離開了甘露殿之後,緊皺的眉頭緩緩舒張開來,他面朝南邊,目光有些複雜。
他是想幫沈毅的。
他能做的,也就是現在這麼多了。
趙昌平離開之後,皇帝陛下一個人坐在甘露殿的軟榻上生悶氣。
他覺得文官勢力有些太大了。
但是他沒有辦法改變這個局面,因為文官勢力龐大,不是一天兩天形成的,也不是十年二十年形成的,現如今朝廷的方方面面,都把持在文官手裡,他這個皇帝,也不可能對抗整個文官集團。
一不小心,鬧到太后娘娘那裡去,他說不定還要吃點虧。
不過皇帝心裡,還是有些不太甘心。
文官勢力大,其實對他的皇位沒有什麼威脅,自古以來只有武夫造反,沒聽說提筆桿子能造得了反的,可要命就要命在這裡。
這些筆桿子,雖然不會造反,可以放心的拿捏使用,用起來很安全,但是在安全的同時,很多事情他們也做不了。
比如說給朝廷帶來強大的戰力。
一百個筆桿子裡,有一個通兵事都已經很了不起了。
小皇帝一個人鬱悶了半天,一點批閱奏章的心思都沒有了,他扭頭看向一旁的高太監,悶聲道:“高明,你說,朕應不應該允了沈七的請求?”
高太監猶豫了一下,然後微微低頭道:“陛下,本來這些外廷的事情,奴婢無論如何也是不應該插嘴的,但是陛下您既然問了,奴婢也就大膽一點,就當是替陛下分憂了…”
他看著皇帝,低眉道:“奴婢覺得,如果沈毅真有什麼私心,便不會跟朝廷提這個要求,他是翰林院的庶吉士,這一趟南下巡海,也是隨行晉世子而已,況且這趟差事他們已經辦的差不多了,抗倭軍漸漸成型,他們有的是時間慢慢清理倭寇…”
“沈毅完全可以回到朝廷裡來,做個舒舒服服的邸報司司正,等著從翰林院出來,安安逸逸的做個六品官…”
皇帝沉默了。
高明說的每一句話,都正確的不能再正確了。
高太監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低聲道:“而且,杜懷送回來的奏書,奴婢也看了,杜懷的奏書裡,寫了他跟沈毅的對話,沈毅說如果陛下不許,他今後再也不會提起此事,老老實實的辦完差事回京覆命。”
“絕大多數的文官都會這麼做。”
這位紫衣大太監緩緩說道:“而且,絕大多數的文官,為了自己的前程,都不會向陛下提這種要求,一次都不會。”
“沈毅能夠提這麼一次,奴婢想,他已經算是忠心為國的了。”
“好了…”
皇帝有些煩躁的揮了揮手:“不要再說了,朕要自己考慮考慮。”
高太監恭敬低頭:“是,奴婢給陛下泡茶去…”
………………
太平縣裡,沈毅在常縣令的指引下,在沿海的幾個海島上,搗毀了幾個倭寇的據點。
不過這些倭寇都是小股倭寇,幾個據點加在一起,也就不到五十個人,這五十個人裡,只有十幾個東瀛倭寇,其他的都是沿海的一些強盜,為了搶東西,頂了個倭寇的名頭嚇人而已。
而常縣令雖然知道這些地方,但是一直對這些倭寇沒有什麼辦法,而且這些倭寇還跟太平縣的幾家鄉紳有勾聯,他一家老小都在太平縣,也怕哪天倭寇闖進縣城,害了他一家老小,所以才裝作不知道。
即便是沈毅到了這裡,他也準備裝作不知道。
畢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如果不是沈毅跟他喝了幾天的酒,他肯定是不會說的。
這些倭寇,此時汪顯那一支倭寇的戰鬥力,差了不知道多少,大多數被抗倭軍生擒,直接拉回了太平縣。
對於倭寇,是不用審的,直接可以殺。
沈毅也沒有跟這些倭寇廢話,審訊了一個晚上之後,第二天就直接讓人在街市口殺了,以儆效尤。
殺了這些倭寇之後,沈毅讓人把殺倭寇的“賞銀”發了下去,價錢公道,一個倭寇十兩現銀。
一時間,這支三百多人的抗倭軍,士氣高漲。
很快,他們跟隨沈毅在太平縣城門口集結,準備繼續南下。
臨別之前,常縣令苦苦哀求,最終沈毅留下了五十個抗倭軍在太平縣,以防倭寇報復。
在常縣令千恩萬謝下,沈毅離開了太平縣。
坐在南下的馬車裡,沈老爺的目光看向建康,心裡微微嘆了口氣。
一轉眼,他離開建康已經兩三個月時間了。
而他離家之前,陸師妹就已經有了兩個月身孕。
算算日子,產期應該是在年關。
沈司正心裡微微嘆了口氣。
“希望到年關的時候,我能得空回建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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