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裕。
這位原先的江都知府,是沈毅來到這個世界之後,認識到的第一個“大人物”。
雖然時至今日,時移世易,雙方的位置都已經不同於往日,但是沈毅對這位陳府尊的印象依舊非常深刻。
因為他很厲害。
當年那場朝局變動之中,哪怕精似楊敬宗父子,都沒有能夠逃過去,被皇帝輕而易舉的按死。
事後,楊相一系雖然沒有被大規模清洗,但都或多或少受到了一些衝擊,這些楊相一系的人,不能說一定被罷官撤職,但是在楊相徹底倒臺之後,他們這些楊黨,都基本上失去了升遷的可能性。
獨獨一個人例外。
就是陳裕。
他不僅在那場變故之中安然無恙,得以全身而退,事後更是平步青雲,他當年從江都知府調任建康的時候,是任吏部考功司主事,這才幾年時間?竟搖身一變,成了考功司郎中了!
雖然僅僅是從六品升到了五品,但是實際上的權力躍升極其誇張,尤其是在吏部這種機要衙門裡!
而考功司,更是吏部之中的機要職司。
理論上來說,他現在這個職位,跟沈毅當年那個兵部武選司郎中位置類同,但是吏部乃是六部第一部,真正的權柄,又是相差太多了。
陳裕當年能夠擠進吏部,這或多或少有些合理性,但是他能夠成為考功郎中,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沈老爺只是思考了一瞬間,便回頭對蔣勝開口道:“去答覆,傍晚時分,我在歸雲樓等陳郎中。”
蔣勝點頭:“是。”
接下來一下午時間,沈毅雖然也在書房處理事情,但是大部分注意力還是放在自家的“後院”。
好在葉嬋是生意人出身,不僅聰明,而且很會說話,只一下午時間,家裡大大小小的人就基本上認識了個遍,而且都說上了話。
她融入的很快。
到了下午時分,沈恆也早早的下班回家,跟葉嬋見了一面,對於葉嬋,沈恆的態度有些複雜。
因為是大兄的第一房妾室,他不好冷遇。
但是這些年,他跟大嫂更熟,也早已經把大嫂陸若溪當成了家裡人,因此對於葉嬋的態度又不好太親。
因此只能儘量保持客氣,不遠不近。
而到了傍晚時分,沈毅也沒有精力再看著家裡,而是揹著手出了門,坐著馬車,很快到了歸雲樓。
這裡是他早年剛進建康的時候,常常跟張簡趙薊州等人一起吃飯的地方。
當年在這裡,還碰到過幾次趙涿。
而那個時候,沈老爺更像是個小弟,被張簡等人罩著,吃飯都是他們這些做哥哥的付賬。
如今時移世易,故地重臨。看著牌匾依舊的酒樓,沈毅本人也不禁有些恍惚。
他一路上了三樓,在小二的帶領下,來到了一處雅間,剛進雅間就看到一個一身青衣的中年文士,已經靜靜的坐在原地,不知道等待了多久。
沈毅臉上擠出一個笑容,笑呵呵的上前拱手:“陳郎中。”
陳裕站了起來,微微低頭拱手拜道:“下官陳裕,拜見沈中丞。”
沈毅啞然一笑:“陳郎中這是做什麼?論資歷,你是前輩,我如何當得起?”
陳裕直起身子,臉上也露出微笑:“中丞,先賢說,學無先後,達者為師。”
“下官以為,官場也是一樣,如今的中丞…”
“在官場上已經遠勝下官了。”
“自然當得起下官一拜。”
沈老爺照顧著陳裕坐下,微笑道:“陳郎中這話,太昧良心。”
“你這個考功郎中的位置要是肯讓出來給我做,我恐怕半夜做夢都要笑醒。”
陳裕坐了下來,微微搖頭道:“下官是運氣好,趕上吏部青黃不接,僥倖做到如今的位置上,遠不如中丞…”
他抬頭看了看身子,語氣非常誠懇:“老實說,如果不是陳某不懂行軍打仗,真是願意與中丞換一換的,中丞如今之顯赫…”
他一臉欽佩:“已經比肩宰輔了。”
“捧殺。”
沈毅坐下來之後,輕聲笑道:“這樣的捧殺,我聽了太多了,相比較來說,我還是對考功郎中這個位置興趣大一些。”
“中丞大抵以為,下官這個位置,是個肥缺。”
沈老爺啞然一笑:“難道不是?”
陳郎中嘆了口氣,開口道:“下官這個位置,官場之中人人眼饞,下官現在一無靠山,二無出身,在這個位置上一年多,沒有一天不是如履薄冰。”
他抬頭看向沈毅:“不瞞中丞,今天到這歸雲樓來,下官還是借了錢來的,生怕進得來,出不去。”
歸雲樓是建康頂級的酒館之一,也就趙涿還有張簡那些二代們消費的起。
不過陳裕這番話,還是多少有些誇張的。
楊老頭倒了,他做官固然會小心謹慎起來,但是要說在這個位置上一文錢不拿,沈毅是決計不信的。
他要是真不拿,不要說做一年多考功郎中,恐怕一個月都幹不下去。
畢竟你不拿,上面的侍郎怎麼拿?侍郎不拿,堂尊尚書怎麼拿?
不過這種事情,沈毅也懶得拆穿了,做了這些年官,該有的一些基本情商,還是要有的。
兩個人絮叨了幾句閒話之後,沈毅跟陳裕喝了杯酒,才笑著問道:“不知道陳郎中要見我,所為何事?”
陳裕這會兒本來要敬酒,聞言放下酒杯,開口道:“中丞,聽說您這些天,與一些太學生還有舉子,起了衝突…”
沈老爺舉杯喝了一杯,輕聲問道:“陳郎中是為那些讀書人鳴不平,還是要為沈某鳴不平?”
“自然是為中丞鳴不平。”
陳裕滿臉嚴肅,開口道:“大陳南渡七十年,七十年來,受了齊人多少欺辱白眼,哪怕是憲宗皇帝時期,齊人到了建康,也是額生雙目,以鼻孔視人。”
“七十年來,只有中丞一人,替我大陳,出了這麼一口惡氣!”
沈老爺抿了口酒,笑呵呵的說道:“陳郎中說話要謹慎一些,如今北伐建功,與沈某關係不大。”
“俱是陛下運籌帷幄之功。”
聽到沈老爺這句話,陳裕忍不住抬頭看了看沈毅。
他認識甚至很早。
洪德五年,他在任江都知府的時候,就見過沈毅,彼時的沈毅,還是一個受了欺辱,只能打掉牙齒和血咽的窮書生,碰到事情了,也只能躲在陸夫子背後,瑟瑟發抖。
一轉眼,九年多近十年時間過去,當年那個狼狽不堪,甚至性命堪憂的小書生,已經成了現在這個,無論做事還是說話,都滴水不漏的朝廷大員。
這種變化,無疑是讓人驚歎的。
尤其是他這個見證者。
陳郎中沉默了一會兒之後,看著沈毅,低聲道:“中丞,當年楊師倒了之後,我們這些所謂的“楊黨”,大多依附於崔相,連下官也不例外,逢年過節,都要去崔相府上問安。”
沈毅輕聲笑道:“陳郎中方才還說自己沒有靠山,崔相還不是一個大大的靠山?”
陳裕低頭苦笑:“畢竟不親。”
說到這裡,他抬頭看著沈毅,正色道:“如今,崔相暗中為難中丞這個大陳的大功臣,下官也看不過眼,必須要為中丞鳴一鳴不平了!”
沈毅若有所思:“陳郎中手裡,有證據?”
陳裕點頭:“應該能幫到中丞。”
“我如何信陳兄?”
雖然換了稱呼,但是這會兒,沈老爺語氣幽幽,他抬頭看著陳裕,目光幽幽。
“當年,我在江都,差點便死在了陳兄手裡。”
陳裕聞言,臉色微變。
十年時間過去,他以為眼前這個年輕人,早已經忘記了當初年少時候的事情!
沒想到,他不僅沒有忘,反而舊事重提!
“中丞,當年…”
沈毅直接打斷了他的話,淡淡的說道:“陳郎中不要說當年甘泉書院案,你全不知情。”
“我如今,也做了幾年官,這種話,已經騙不得我了。”
陳裕長嘆了一口氣,低聲道。
“中丞,下官當年,最多是個瀆職的罪過,罪在馮…”
“馮祿。”
沈老爺提前說出了這兩個字,聲音平靜,但是嚇人。
“我一直在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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