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定。
他先是深深地看了喜三郎一眼,然後啞著嗓子,以偽裝的低沉男音緩緩道:
“這位大人,你僅聽了他人的一面之詞,就動手要抓人……未免也太草率、太不負責任了吧?”
青登的話音剛落,喜三郎便像是聽到了什麼可樂的笑話似的,先是嘴角微咧,然後按捺不住自己地哈哈大笑起來。
“你站在死人堆裡,手中還拿著一把仍在往下滴血的刀,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有什麼可狡辯的?有什麼話等到陪我們去一趟奉行所之後再說吧!”
一方是若年寄的兒子,另一方是一身旅人打扮,著裝普通的一般武士——該偏向哪一方?該對哪一方言聽計從?對於這個問題,喜三郎連一秒鐘都沒有猶豫,就選好了自己的答桉:堅定不移地與板倉平彥站在一塊兒!
雖然不知道這個戴斗笠的武士究竟是何許人也,可那又有什麼所謂呢?
姑且不論這個斗笠男看上去就只是一普通的從外地來的異鄉人,哪怕他可能有點身份,有點背景,喜三郎也絲毫不懼。
再怎麼有身份,難道還能比板倉平彥的家世更顯赫?
再怎麼有背景,還能硬過有個在職若年寄的家族不成?
喜三郎的那點小算盤,打得明明白白——認定了與板倉平彥同甘共苦,是絕不會出錯的!
“喂!你們幹嘛都杵著不動!”喜三郎高聲催促部下們,語氣裡帶有七分不耐、三分不解。
喜三郎等人的到來,使得局勢突變。
現場的不少看客,當前紛紛扼腕嘆息,對青登的悲慘遭遇深感同情……縱使身手高超,也終究是鬥不過錢與權啊……
只見板倉平彥又恢復回那張氣焰熏天、恣睢無忌的囂張面容。
大喜與大悲的快速轉化,讓板倉平彥有飄飄欲仙之感。
回想適才,他因害怕青登的報復,而恐懼得整個人都快癱在地上。
而現在,他那張大肥臉上的畏懼之色統統煙消雲散,連點餘跡都沒留。
他以一副勝利者的姿態,朝青登投去戲謔、挑釁的視線。
你的劍術不是很厲害嗎?有種就對自身番的差吏們動手啊!若有膽量,就來挑戰一下差吏們背後所代表的幕府力量呀——板倉平彥的眼神里,清楚分明地朝青登傳遞出這樣的訊息。
打傷或打死幕府的執法人員……這可是重罪中的重罪!
等將這個可惡的斗笠男抓進奉行所,那就是他板倉平彥的主場了!他有一萬種手段可把此人折磨得生不如死!
自認勝券在握的板倉平彥,直覺得心情舒暢至極,積壓在胸間的惡氣盡散,連被青登打傷的臉都變得不那麼疼了。
為了抒發一下心裡的暢快情感,板倉平彥抬高下巴,以鼻孔對著青登,擺出一張說教者的嘴臉,趾高氣昂地對青登悠悠說道:
“小子,你的劍術確實是很高超,但僅僅只是劍術厲害,可不足以讓你在江戶橫行無忌、恣心所欲啊。”
他內心的優越感膨脹到幾近爆棚,越說越覺得暢快,最後身子傾倒似地後倚,鼻孔都快指著天空了。
現場幾乎所有的人,目前皆認定:這場因批判腐儒而起的爭端,已然塵埃落定。佔有鉅額錢權資源的板倉平彥大獲全勝。
可卻在這個時候……四周慢慢傳出一些怪異的聲響。
率先發出此陣異響的人,是正包圍著青登的一干差吏們。
“嘶……!”
“啊、啊!是是、是他!”
“快!快把手裡的傢伙都收起來!”
……
吏員們一邊神情驚恐地吵吵嚷嚷,一邊手忙腳亂地收攏捕具。
捕人大陣,不攻自破。
望著此景此幕,板倉平彥、喜三郎和腐儒們全都傻眼了。
“混賬!”喜三郎氣急敗壞道,“誰允許你們收武器的!幹嘛?想造反啊?”
“大、大人!”某位差吏白著臉,哆哆嗦嗦地結巴回答道,“他、他是……”
這員小差吏的話才剛講到這,其身邊的圍觀群眾裡便響起一道驚愕的喊聲,替他把接下來的話說完了:
“喂!快看!那人……好像是仁王!”
一石激起千層浪。
一些人或是漫不經心,或是不敢置信地循聲將目光投向青登。
很快的,他們那原本困惑、迷茫的神色,飛速散去。
取而代之的,是震驚與愕然之色。
瞬息間,譁然聲猶如漣漪般圈圈盪開。
很快,連鎖反應頓起。
愈來愈多的人受到影響而轉頭去看青登。
然後,他們臉上的表情,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強烈的震愕支配。
“喂!真的是仁王!”
“什麼?你沒看錯吧?那個戴斗笠的武士真的是仁王嗎?”
“嗯!我絕不可能看錯的!我曾有幸有過仁王一面!那人確確實實就是‘仁王’橘青登!”
……
——果然是不可能再繼續瞞下去了啊……
青登哭笑不得地抬起雙眸,掃了一眼頭頂斗笠的那條大豁口。
被左一郎砍壞的斗笠,就像一張缺損嚴重的面具。
僅需認真觀瞧,就能大致地看清青登的臉。
本想接著隱藏身份,怎奈何現在的條件已不允許我再這麼做。既然斗笠已破,身份已洩……不裝了,我是仁王,我攤牌了!
青登將頭上的斗笠一把揭下——這個瞬間,板倉平彥一行人……有一個算一個,無不像是不慎吃到蒼蠅一樣地表情難看。與此同時,他們的面色發白得厲害,彷彿看見了什麼恐怖的怪物。
“喜三郎,我記得你。”青登一邊從衣襟內側掏出懷紙,擦去掌中刀上的血汙,一邊不緊不慢地對喜三郎緩緩道,“回想當初,你眼巴巴地在我跟前鞍前馬後,噓寒問暖。沒想到,一段十日未見,你長本事了啊。都敢對我大喊大叫,出言不遜了。”
青登和喜三郎還有一點淵源。
在青登仍是奉行所“三回”的一員時,喜三郎是他的半個部下。
定町回同心的日常工作之一,是到各自負責的轄區裡巡邏。
自身番的所有差吏都需聽命於管轄他們所屬的這片區域的定町回同心。
而喜三郎……他以前就是青登轄區裡的一份子。
因此,青登不僅認識喜三郎,還曾跟他簡單地聊過幾句話。
青登的這句話,宛如一柄重錘,狠狠地砸在喜三郎的身上,直接將其砸倒在地。
“啊、啊啊啊!”
臉上血色盡失的喜三郎,身子用力地抖了幾下,然後條件反射式地彎曲雙膝,跪倒在地,向青登行著整個人彷彿都要縮成一團的最高大禮:土下座。
“橘、橘大人!請請、請您見諒!我我我、我不知道是您……!我、我……”
極度的恐慌使喜三郎的大腦呈半宕機的狀態,他急於說些什麼來為自己適才的所作所為開脫。
可他越是著急,越覺得腦袋空白,無法思考。
倒騰來倒騰去……最終講出口的,依舊是那幾句車軲轆話:“請您原諒”、“我不知道是您”……
喜三郎惹不起板倉平彥……可他也同樣招惹不起青登啊!
自身番是歸奉行所管理的。
雖說青登現在已經離開了奉行所,但他過往的人脈還在啊!
他只需對他的那幾位仍在“三回”裡工作的前輩朋友們,比如有馬秀之、豬谷半次郎說上幾句話……他馬上就會吃不了兜著走!
在喜三郎眼裡……這樣的未來,實在過於可怕!
不敢再往下深想的他,一遍接一遍地向青登道歉、乞饒。
至於喜三郎身旁的板倉平彥……
刻下,他木然地看著青登的臉,其額間跳起一根根青筋。
他感到自己的臉龐如剛吃了辣椒似地發熱。可手腳卻很冰涼,就像是被放進井水裡浸泡過一般。
——這個小子……居然是那個仁王?!
眼前這份衝擊力豐裕到幾近溢位的事實,讓板倉平彥的腦袋產生了片刻的暈眩感。
但他到底不是喜三郎這種沒見過大場面的土老帽,他很快就恢復了鎮靜。一邊開動腦筋,思考接下來該如何是好;一邊為爭取思考的時間而皮笑肉不笑地胡扯道:
“呵,真是萬萬沒想到啊……原來足下就是而今鼎鼎有名的‘仁王’橘青登啊……真是令人遺憾啊,你我間的首次見面,居然會是這種方式,這種場合。”
青登不動聲色地看著板倉平彥。
細細算來,就因為這幫傢伙的無理取鬧、胡攪蠻纏,導致青登一行人的今日行程遭到了嚴重的耽擱。
拜此所賜,青登的耐心已幾近耗盡,他已不想再在這幫傢伙的身上浪費分毫的時間。
所以,他以不鹹不澹的口吻,對板倉平彥一字一頓道:
“夠了,閉嘴吧。我不想再聽你廢話,也不想再和你們這幫人有任何的交集,趕緊從我的眼前消失。”
這句話一下子就讓板倉平彥的臉色又難看了幾分——他現在可謂是騎虎難下,被放在火架子上烤。
論官位高低及權力大小,青登自是比不過他的父親。
可問題是……火付盜賊改和若年寄不是一個系統的!
火付盜賊改歸老中管轄,若年寄無權對火付盜賊改的任何事宜指手畫腳。
江戶幕府的奇葩官制,使得各個系統之間的關聯性、影響力很低。
不是一個系統的……那麼縱使你的官位再高、權力再大,也很難對人造成實質性的威脅。
也就是說:青登完全有底氣不給板倉平彥任何的面子!
倒不如說……他才是那個應該給青登面子的人!
青登現在是什麼人啊?
在官場,他是冉冉升起的軍界新星。
在民間,他是聲名遠播的仁王!
要聲望有聲望,要前途有前途,要能力有能力。
只要是眼睛不瞎的人,都能看出幕府高層目前是以何樣的態度對待青登:大力培養且重用!
對於這種飽受高層人物青睞,同時又與勝麟太郎等高官有著不錯關係的傑出才俊,縱使無法與其交好,也至少不能得罪人家。
板倉平彥心想:倘若讓父親知道我今日和仁王結下了樑子……父親絕對不會給我任何的好臉色!
一念至此,板倉平彥的肥碩身子不受控制地輕晃了幾下。
要聽青登的話,乖乖地夾著尾巴離開此地嗎?
可若這麼做的話……他實在是心有不甘!
他那張被青登打傷的臉,可還仍舊作痛著呢!
不挽回臉面,不設法教訓一頓青登,他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惡氣!
假使在眾目睽睽之下,因青登的一句話而灰熘熘地逃走……幹出了這麼丟臉的事情,這讓他以後還怎麼出門見人!
於是乎,板倉平彥深吸一口氣,挺直腰桿:
“哼!你如果覺得我會因為你露出真實身份就怕了你……那我告訴你:你未免也想得太美了一點!”
“我可不怕你!你算什麼東西?僅僅只是在火付盜賊改裡擔任了番隊長一職而已!你以為你很了不起嗎?”
“你把我的臉給打傷了,害我在大庭廣眾之下丟盡臉面!我若得不到一個交代,這事兒就沒完!”
粗聽下來……板倉平彥的這套說辭分外強勢。
可目力良好之人,無不在板倉平彥的眼眸裡察覺出幾抹若隱若現的心虛與膽怯。
是的。發出如此強勢之宣言的板倉平彥,不過是在故作強硬。
不願就這麼慘澹收場的虛榮心;突然發現自己恨地牙癢癢的物件,並不是可任由他隨意揉捏的軟柿子的悲憤感……受此種種情感的影響,板倉平彥已然陷入一種半失控、半瘋魔的狀態。
他現在就像一個賭紅眼的賭徒——我已經押上了那麼多的籌碼!不贏到錢,我絕不下桌!
就在局勢再度變得陰雲重重之時……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忽然介入進青登和板倉平彥的對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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