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域,聖山。
在萬法尊者隕落之後,這座大雪山迅速失去了它的光環。雪山腳下不再有朝聖者密麻的腳印,北域百姓提及此地也不再有滿滿的敬畏,只是會有三兩聲唏噓。
萬法尊者為誅妖神而死,也算是給這漫長一生謀了個輝煌的收場,無愧於人族最頂尖強者的名號。可惜他的努力因為蒼生道長那個喪盡天良之輩而落空,妖神本源到底還是逃脫,如今人族只能和妖族和平相處。
妖族佔領了蓬萊祖地,只能算是一丁點微不足道的報應,根本不足以抵消蒼生罪孽的萬一。
蒼生死後,現在的蓬萊上宗已經與從前劃清了界限,走上了一條勤工儉修的道路,從此也讓這一切恩怨煙消雲散。
四海九州依然保持著平靜,這就夠了。
但聖山頂上並沒有愁雲慘淡,僧眾們依然保持著每日的誦經與修行,晨昏叩首、朝暮焚香,似乎失去了師尊對他們來說並沒有什麼不同。
只是這一日,帶領大家做功課的無厄師兄好像也出了點狀況,他把自己鎖在禪房之中已經很久了,卻還是沒有出來。
就連一向淡漠的姜果,都看著那緊閉的房門,納悶道:“大和尚怎麼了?老和尚已經死了,他不會也出事了吧?用不用把門踹開?”
“師姐冷靜。”楚亦連忙按住小姑娘的脾氣,安撫道:“無厄師兄一向穩重,說不定是修行有了什麼突破,咱們不必打擾。”
姜果蹙著眉,她之所以擔憂,也是因為裡面的氣息讓她感覺到一絲絲的不對。那種氣息她陌生又熟悉,陌生是因為不知曉是什麼,熟悉是因為她總覺得冥冥中好像曾經接觸過。
不多時,就聽裡面傳來一聲慘叫:“啊——”
這聲音淒厲慘絕,就像是死前的呼號。
正是無厄禪師!
“大和尚!”姜果急躁,再也等不得,飛身上前就是一腳,轟然一聲,破門而入!
嘭!
門內湧出一股強大的靈力與煙霞,居然讓力大無窮的姜果都為之震退數十步,一眾圍攏上來的聖山僧眾全部被反震彈飛。
只有遠處的楚亦沒有被波及——方才姜果往前衝的時候,一把將他甩飛,他掛在一棵樹上還沒下來。
“我參禪有悟,一時間沒控制住修為,實在多有抱歉。”煙霞中傳來無厄禪師的聲音,和以往不同,有一絲冷淡和疏離的意味。
“師兄……”有人喚了一聲。
“不必擔心我,待我整理所得,稍後自會闡明。”無厄禪師又拋下一句,隨即在煙霞中一拂袖,門扇再度合攏。
嘭!
禪房的門重重關上內裡的光彩煙霞漸漸褪去,露出無厄禪師的面孔。
他依舊是那般寬厚長相,並未剃度的頭頂,有著靑虛虛的一片發茬,還有大片的謝頂。臉頰有冰域上常年凍曬而出的黑紅色,皮膚粗糲。
可是眼中的光芒卻不再是那般溫和仁慈,而是伴隨著絲絲縷縷的冰冷與困惑。
“你是誰?”房間深處傳來一個聲音,向他發出了一個很淺顯卻又觸及靈魂深處的問題。
無厄禪師居然被這個問題問住了。
他目光迷茫,看著自己的雙手,思忖良久才又反問了一句:“我是誰?”
“你是冥王宗主,還是無厄和尚?”那聲音又問道。
“我是冥王宗主……還是無厄和尚?”無厄禪師怔怔地又重複了一遍,良久,方才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環視四周,“我還活著?”
“你們都活著。”那聲音緩緩道。
“那……”無厄禪師僵直在原地,“我又是誰?是冥王宗主……還是……無厄和尚?”
這個問題,他又拋了回去。
那聲音忽然大聲喝道:“伱是林破雲!”
這一聲好似帶著某種震懾神魂的雷音,一下將無厄禪師眼中的迷茫驅散,他禿頭一震,霎時間雙眼清亮。
“我是林破雲!”
看似他一直在重複著那聲音的話,可是這一時片刻,他已經釐清了自己的來路。
他是一個山村出身的少年,彼時玄陰子為求血祭,將這遠離城池的村落百姓屠盡。唯有他因為根骨出奇、命近玄冥,被玄陰子相中,捉回去準備煉成傀儡。
恰好那時冥王宗中有一位婦人,許是因為身懷有孕,想要積些德行,便勸玄陰子不要殺這孩子,可以將他收為弟子,來日或許能成為他的接班人。
玄陰子也覺得此事可行,便將少年喚醒,按著他的頭告訴他,自己是他的師尊、也是殺盡他親眷的仇敵,如果想要報仇,那就努力修行。
不過玄陰子大概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樣快。
少年沉默寡言、謹慎藏拙,在師尊都沒有注意到的情況下,到達了一個足以威脅到他的程度。但這還不夠,林破雲又做了一件連玄陰子都不敢去做的事情。
他藉助幽冥大道的力量,將善惡剝離兩界。
純粹的惡之軀體留在了人間,成為了被地藏真身都認可的極惡存在;純粹的善之軀體被剝離到幽冥界,根本沒有一絲修為,本該用不了多久就被萬鬼分食,殘念也回不到人間。
惡軀得到了地藏真身,成功擊敗了玄陰子,雖然沒殺掉他,但是奪走他的大道與宗門,也算是報了仇。其實如果他願意冒些風險追擊,還是有希望徹底擊殺玄陰子的。可是惡軀已經沒有了什麼感情考量,只有純粹的利益,絕對不會為了任何人冒險。
切掉那重要一部分之後,他現在想做的只有君臨人間,一步一步一步地爬到最高。
不曾想善軀被人所救,後來還成為了阻止他大業的一枚重要棋子。
兩段記憶漸漸重合。
萬法尊者,是那個老傢伙從幽冥界中救走了善軀,還帶他修行。而自己之前不願意對付善軀的原因就在這裡,一旦善軀死了,惡軀也會死。
或者說是,融合。
冥王宗主在幻魔山落入了正道陷阱,在諸般神器的圍攻下慘淡敗亡,而惡軀的一部分意念也由此轉移到了善軀的神魂中,二者以善軀的肉身又融合成了原本的林破雲。
無厄禪師和冥王宗主都死了,真正的林破雲重生了。
善惡交雜再沒有那般純粹。
“啊……”林破雲悵然而嘆,不知是為善惡哪一面,這時他才會回過身,看向那聲音的來處,瞳孔旋即一縮。
那和他對話的,並非是什麼人,而是一枚牌位!
上面赫然寫著:“萬法尊者之靈位!”
……
“不要過去,那邊有死人。”
一個身著綵衣的小姑娘拉著另一個穿著黑裙的小姑娘,俱是膚白貌美、活潑可愛,悄摸摸溜進了銀劍峰的漿果園。
正是柳小魚與吞吞。
挨著漿果花叢的是那片楚梁種靈植的園區,裡面的靈植生長茂盛,吞吞自然更被那邊吸引。
但是柳小魚及時拉住了她。
身為銀劍峰的老吉祥物,她自然知道那裡雖然看著靈氣氤氳,但其實底下都是大能屍骨。柳小魚平時很是害怕那個埋死人的地方,便以為吞吞也怕。
按照噬天蟲的習性,聽到大能屍骨可能會覺得更香。不過好在吞吞與錦鯉姐妹相處這些時日,心性已經和普通的小女孩兒無異,聽到小魚忌憚的語氣,便也不敢再靠近。
她們兩個是逃課出來的。
平日裡總有好幾個人盯著吞吞,蜀山的晏道人、妖族的彩漪,還有或明或暗的眼睛讓她們想逃都沒法逃。
可今天晏道人不在,彩漪也不知道去哪了,兩個小姑娘膽子才大了起來。
這些天小魚發現自己和吞吞最有共鳴的就是在吃上,兩個女孩兒都愛吃好吃的東西,每每上課就躲在陳靈童背後吃零食。
但是兩個人的分歧就在於,小魚愛吃水果,吞吞更愛吃垃圾食品。小魚一番思忖之後,覺得是因為她沒有吃過好吃的水果,便決定帶她來嚐嚐自家的漿果。
“這裡的小漿果,都是我一點點澆水長出來的。”柳小魚自豪地拍拍小胸脯,“不過呢,楚梁哥哥很……摳門,他不許外人隨便來吃我們銀劍峰的果子。咱們就悄悄地來吃,聲張的不要。”
“嗯!”吞吞重重點頭。
小魚一直以來的吹捧,讓她對金紋漿果也充滿了期待。
“給。”柳小魚摘下一顆漿果,遞給了吞吞。
吞吞接過漿果,捧在手上,小小地咬了一口,頓時美味汁水迸出。
“啊……”吞吞眼睛一亮,連連道:“真的好吃。”
“是吧?”小魚笑道:“我怎麼會騙你呢?這整座園子都是,你可以敞開了吃!”
“嗯……”吞吞又眨眨眼,“真的可以嗎?”
“當然啦。”小魚大方地揮手,“這裡這麼大一片,吃一些根本看不出來,第一次招待你,當然要吃飽啦。”
“那我就不客氣了。”吞吞感動地握住小魚的手,用她這些天來學到的語言流利表達道:“小魚,你可真是我最好的朋友!”
呼——
這一日,銀劍峰上好似有一陣颶風颳過。
……
晏道人回到蜀山寶塔峰的時候,第一時間並沒有看到吞吞,頓時雙眸一緊,神識擴散開去。
“她沒丟,跟小姐妹去銀劍峰玩了。”彩漪的聲音自旁邊響起。
晏道人回眸,眼中仍有殘留的殺氣,沒有回話,將身一動,似乎就要去銀劍峰找尋。
“讓她去玩玩吧。”彩漪又道:“她現在也就是十幾歲的小姑娘,整天光上課也太可憐了。”
晏道人沒有出聲,而是將神識鋪開,找到了吞吞的身影,這才放下心來。
“你受傷了?”彩漪又問道。
“沒事。”晏道人搖搖頭。
沉默了一會兒,彩漪才道:“你知道我們的關係吧?我跟楚梁說起過,曾經……”
“我不在乎。”晏道人斷然道:“我是人,你是妖,若非人妖兩族如今和平共處,我說不得還要斬上一劍。”
“呵。”彩漪不由得一笑,“你們晏家人的脾性可真是一脈相承。”
晏道人雙眼直視她,目光犀利,似乎是在直白地問,你究竟想說什麼?
彩漪大概領會了她的意思,忽然問道:“你想不想知道晏人傑最後去了哪裡?”
“我的祖父會好奇,父親或許也會。”晏道人淡漠道:“到了我這一代,對這些事情已經不關心了。”
“可是他最後是和鎮妖塔一起消失,若是能找到他,或許就能找到鎮妖塔。”彩漪緩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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