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五四有殺人的膽量和狠勁,但在武藝上頭,其實沒什麼可吹噓的特長。這位防禦判官日常的經歷大都用在生意和一些陰損手段,慣於行走在暗影裡了,一旦正面對著蒙古騎兵的衝擊,多半活不過幾個呼吸。
哪怕面對的蒙古人,是蒙古軍中較弱勢千戶的部屬,砍殺這麼個手持短刀的常人,也沒什麼難處。
除非有上百個武藝如盧五四一般,而且悍不畏死的人蜂擁而出,趁著戰馬慌亂之際把騎兵四面圍攏,斷絕他們的速度優勢。接下去,還得這些人以命換命地揮刀亂斬,才有勝利的可能。
盧五四身邊有那麼多同伴麼?
同伴真不少。
不過盧五四估摸著,他們怎麼應對,得看膽量如何,有沒有廝殺搏命的決心。
盧五四前幾日裡,才趕到烏沙堡,總算找到了奔逃如野兔的呂樞和阿多兩個。當時一齊來到的,還有也裡牙思的心腹騎兵若干。這些騎兵見到呂樞和阿多以後,立即提出連夜帶他們南下,趁著草原紛亂脫身。
站在維護兩人安全的角度,這是最好的建議。盧五四第一個認同。
站在也裡牙思的立場上,只消呂樞一走,草原亂局就沒了由頭,那群塔塔兒人的身份背景也沒人追究,大周皇帝再怎麼惱怒,發兵衝著別勒古臺殺幾個回合也就罷了,大家照舊過原來的日子。
但呂樞偏說晚幾天走。因為他去往烏沙堡的路上,撞上幾個瘦骨嶙峋的奴隸在附近撿拾野果。一問方知,這些人都是被看押在北面草甸的漢兒奴隸。
這幾名漢兒奴隸大都出於匠戶。因為這兩年草原上既無鐵料,也無布料,所以壓根沒有手工活兒可做,如今都被當作部落裡最低等的孛斡勒,負責搜刮野果野菜,稍不如意,便遭蒙古人或殺或打。
呂樞再問幾句,發現他們早年還曾在金國東北招討司昌州治下,說不定與自己有過一面之緣。
古語云,苟富貴莫相忘;何況身在天邊,遭逢漂泊苦命之人?
呂樞當下提出,既然抓捕他的塔塔兒人盡數被殺絕了,草原上其實沒什麼對頭,靠著也裡牙思的親信騎兵們扈從,返程更是安全。既如此,不妨稍等幾日,將這幾名逃亡奴隸連帶著家眷一起帶走。
盧五四覺得,帶兩個累贅也是帶,五個十個也不難。況且呂樞此行,是為了收拾郭、呂兩家長輩的墳塚,確保自身安全以後,隨手救幾個人,便算行善積福。
他當即同意了呂樞的提議。
孰料呂樞提出帶人迴歸中原的建議以後,訊息在周邊各部的漢人奴隸裡頭傳得極快。
漢人奴隸被當作牲口虐待了許久,本來已經麻木了。有些人根本就成了行屍走肉,完全喪失了盼頭,還活在世上,無非是下不了決心去死。但也有人還想著家鄉,想著親人,想著能過正常人該過的日子。
後一批人忽然聽說烏沙堡廢墟那裡有人願意聚攏他們,帶他們脫離苦海,幾乎狂熱地亢奮起來。短短兩三天裡,從周邊各處草甸、河谷奔往烏沙堡集合的,足足有上百人。
天曉得這地曠人稀的所在,怎就聚集了這麼多奴隸,又是天曉得他們怎就聽說了這個訊息!
兩三日裡,有人帶著腳踝上勒著的牛筋繩索,不眠不休地狂奔數十里,以至於牛筋把他雙腳磨得皮開肉綻。也有人在路上油盡燈枯,奔到烏沙堡,把身邊孩童少年託付了,立刻就死。
到了這個局面,已經由不得呂樞和盧五四想要抓緊脫身了。
他們收攏漢兒奴隸的訊息既然傳了出去,奉別勒古臺的命令,要抓住他的蒙古人很快就會趕到。就算不至於刀槍加頸,必定也會橫生許多麻煩;而也裡牙思的部下們,又勢必不能與黃金家族的千戶那顏對抗。
既如此,唯一的辦法就是多聚攏些人,趁著草原上亂哄哄的局面抱團回去!
想要回鄉,就得夠膽。眼前這點零散蒙古追兵,正是練膽的物件,更是從奴隸當中揀選可用之人的必要手段!
刀光閃動,盧五四奮力劈砍。
在他眼前,蒙古追兵的臉上都露出獰笑。他看到追兵後頭,幾個明顯才十四五歲的蒙古少年,也揮著鐵刀或重棍,臉上露出笑容。
在他們眼裡,追殺奴隸便如追捕草原上的小獸一樣輕而易舉,絕不可能出什麼岔子。就算馬匹被著火的草球驚嚇了,到最後不還得用刀槍決勝負嗎?
說到廝殺,蒙古勇士怕過誰?
有個蒙古人落馬時正對著盧五四,他單手撐地滾了兩滾,立即起身抽刀相向。
然而就在他站穩的瞬間,“砰”地一聲悶響,這蒙古人軟軟地倒了下去。
盧五四正挺刀前衝,只覺臉上一熱,被暖烘烘的液體濺了一臉,眼都睜不開了。
他右手連舞刀花遮蔽身形,用左手袖子抹了抹臉,睜眼看時,只見那蒙古人的腦袋便似一個不小心脫手墜地的西瓜一樣四分五裂,紅的白的瓜瓤流了一地。旁邊還有塊沾滿了血液腦漿的石頭。
投出石頭的,是先前奔逃的人群裡,一條骨瘦如柴的漢子。也不知他在草原上過得什麼日子,滿頭鬍鬚亂髮都結了綹子,散發出一股股惡臭。
見盧五四側身回望,這漢子咧嘴笑了笑,一瘸一拐地向前猛撲。
另一個蒙古人被飛石嚇了一跳,反應稍稍慢了點,被瘦削漢子奮力撲倒。兩個人在地上接連翻滾。
那蒙古人廝殺打鬥的經驗,自然勝過漢兒匠人百倍,他身形粗壯,恐怕力氣也要大上許多。他很快就扳住了瘦削漢子的後背,另一手環繞到身前,意圖持刀回刺,割了對手的咽喉。
說時遲,那時快,呂樞箭步上來,一腳踢飛了蒙古人手裡的刀,隨即挺刀亂刺。三五下刺過,鮮血如泉湧,那蒙古人哀嚎了兩聲,被瘦削漢子用力推翻了。
稍後方的蒙古騎兵驚怒交加,有幾人已經制住了戰馬,當下怒吼著催馬向前。
孰料眼前忽然一暗,好幾張巨大的漁網被人奮力擲出,足足覆蓋了方圓數丈,兜頭蓋臉地罩了下來。
蒙古人雖是遊牧民族,慣常也有打漁的習俗。但他們所用的漁網多半是馬尾網或羊毛網,這種動物纖維很容易吸水和被腐蝕,所以既不牢固,也不耐用。
這幾年來,漢兒奴隸們在草原上忍飢挨餓,倒是多有自家用樹皮、芒草編結漁網,抓魚果腹的,所以會編織漁網的人很多。
先期投奔烏沙堡的奴隸們,普遍都有手藝。短短數日裡,他們便利用烏沙堡廢墟周邊的荒草荊棘,緊急製作了引火草球,另外還搓制了多張大網。這會兒大網鋪天蓋地而下,蒙古人持刀連連劈砍,但漁網經緯縱橫纏裹,砍開一根兩根壓根沒用,頓時連人帶馬都被纏住了。
有幾人格外倒黴,被漁網罩落的時候,竟然和著火的草球纏到了一處。漁網自然不耐高溫,可漁網掙斷前的片刻,那火燒火燎如何忍得?
蒙古人厲聲慘叫,而道路兩旁先前飛出草球的地坑裡,數十條人影全都撲了出來!
嘶喊聲,呼喝聲,馬蹄聲,腳步踏地聲,木棍敲碎骨骼的脆響,刀刃撕裂血管的悶聲,血液噴濺的嘶嘶聲同時爆發,匯成了無法用語言形容的聲響。
後方蒙古騎兵趕到的時候,更有好幾名漢兒奴隸如癲似狂,合身撲上戰馬,用手揪著蒙古騎兵的軀體,想把他們拽下來,甚至用口撕咬,恨不得吞嚥他們的血肉。
自古以來的戰場上,不怕死的人便先自贏了三分。當年蒙古軍橫掃中原,便是靠著數萬茹毛飲血的蒙古人悍不畏死,宛如野獸。但蒙古人的掠奪、屠殺和虐待,造就了宛如地獄的生活,也造就了在草原上一大批不怕死的奴隸。
這些奴隸們自從被擄掠到草原,每天都受欺凌,每天都冒著死亡的威脅,過著豬狗不如的日子;他們每天活著就是受苦,每天都覺得,還不如早點死了算毬。
但這樣的奴隸一旦見到希望,就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有人重燃起生的希望,也有人燃起的,是報復和反噬的烈火。他們的不怕死,正如蒙古人的不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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