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從開封撤離的整套流程,已經接近尾聲了。這幾天裡,郭寧一直駐在開封以北,親切地勉勵將士,頒發些額外的賞賜。期間只有一次,他去了陳留,送別前來助戰的紅襖軍餘部眾將。
隨著整個南京路易手,夾在山東和河南之間的幾個零碎軍州根本沒有自立的可能,紅襖軍留在山東的所有餘部,必須徹底融入定海軍,沒有第二種可能。
時青、霍儀等幾人雖都同意臣服郭寧了,但在自家的官職待遇、部屬們納入軍戶體系管控的具體條件上,提了很多匪夷所思的要求。劉二祖和彭義斌、郝定幾人為此往復斡旋,在耶律楚材面前費了許多唇舌。
好在這些事情沒耽擱多久,紅襖軍的餘部私心或者重些,卻不是不知死活。達成協議以後,他們率軍折返山東西路,立刻就會按照都元帥府的要求進行整編。
既然結果讓大家都很滿意,郭寧也及時往陳留走了一次,既與紅襖軍出身的將領們聯絡了感情,也向普通將士們展現了重視,讓將士們對自己日後的前途放心。
其它時間裡,他依然回到原處,送別去往河北、中都等地的將士。
如果船隊還在的話,其實很多將士們可以沿著黃河乘舟東下,直放淮陰、楚州一線,然後轉乘海船,經漣水入海,再經海路去往中都路、北京路等地。這條路線雖長,卻最是快捷。
但因為這一仗打空了軍府的積蓄,天津方面隔三差五行文,催促歸還船隊,以恢復各地的物資排程。另外,海船也早都歸還商行,用於和南方的貿易。
所以,絕大部分的兵馬還是得按著過去數十年裡大軍南北行經的道路,先過黃河,再沿著御河一路向北。大軍陸續起行,經過的始終是郭寧日常駐足的驛站。
不過開封戰事結束了一個月,兵馬已經走得差不多了。昨天只經過了兩個都將所部,今天明天行過此地的,倒是包括完顏斜烈、移剌蒲阿等人在內的女真降眾,內中還少了一個完顏從坦。
此君原先是開封朝廷任命的潼關鎮守元帥,郭寧特許他不必跟隨大隊到中都去,且在開封休養。待李霆率部回返以後,他會作為李霆的部將,一同深入秦隴,以圖立功報效。
既然今日來的主要是女真人,郭寧難免有些懈怠。
他這會兒也不上院牆探看了。他在驛站院落裡,一株大槐樹下鋪開了氈布,盤膝坐著,翻看幾本小冊子。
小冊子幅面寬大,內裡二三十頁,乃是定海軍控制範圍內廣泛發行的邸報。
這種邸報除了刊載周國公和都元帥府各項命令、法條、任命、賞罰訊息以外,去年以來還在附錄裡頭,加了許多零碎的資訊。
比如某地新到了某項特產,某港口傳訊說某條船在海上沉了,蒲與路有胡族叛亂阻礙了今年的人參交付份額,清州獻州軍戶的耕牛調撥戰事所用,未能及時放還,恐將影響秋收等等。雖然真正的機密肯定看不到,但一眼掃過,確實能對局面瞭解大概。
因為負責此事的侍從文臣漸漸做得熟練,到今年初,附錄的內容愈發豐富,包括宋國行在某個有趣的鬧劇,中都朝堂上哪位重臣請求致仕的傳聞,都能在一格格小塊的文字裡找到。
好在邸報還沒能刊發到南朝,否則南朝的丞相史彌遠就會看到邸報記載了他腹瀉不能上朝,必然要暴跳著驅使部下,到處查訪奸細。
而邸報最後兩頁,通常是最新的院本或雜劇唱詞,有時候兩頁裝不下,就得分幾期連載。
這些院本、雜劇,大都是益都樞密院那邊官方推廣的內容,唱詞的宣傳性很強。
對這些內容,郭寧肯定不會在意。他看邸報,主要看得就是軍政動向,另外還有南朝宋國幾類大宗物資的價格波動。
大金相比於南朝宋國,一向都是窮鬼,郭寧的周政權即將取代大金,短期內也未必就能發家致富,反倒是因為貿易帶來的好處,使得定海軍的經濟隱約依賴宋國。
至於宋國的經濟,老實說,宋國的官吏們好像不太在乎,倒是定海軍一邊做生意,一邊還要顧著宋國境內的物價波動,免得民怨沸騰,引起宋國中樞的過激反應。
所以才有了這樣針對南朝的內容,但如果仔細想想,這份邸報裡,關於南朝的軍政經濟、關於臨安城裡的花邊新聞,是不是太多了點?
郭寧忽然“咦”了一聲,把簿冊轉回封面,再度翻看。
盤膝坐在側面的耶律楚材微笑道:“國公看出什麼了?”
郭寧把邸報翻得嘩嘩作響,看看字型,又看看紙質:“前頭幾頁,講述的北方政令和訊息,都是一個月前的內容。最後兩頁的雜劇,我也看過。偏是當間這幾頁,講述南方物資價格和臨安瑣事的內容……是十天前的,還有七八天前的訊息?這……這是個假的邸報?”
“一個月前,揚州那邊的富商集結人脈,製作了便於他們生意往來的邸報,為了便於在我方境內出售發行,所以偷偷摸摸地照抄了我們的邸報格式和內容,就只在其間,安插了大量便於他們生意往來的內容。這一份,便是錄事司重整驛路的時候,從歸德府的驛站裡收繳來的,前日裡剛鋪貨,每本定價七十文,賣一本,驛卒得五文錢。”
“哈哈,哈哈……”
郭寧饒有興致地再次翻看兩眼:“此等魚目混珠的法子,倒虧奸商們想得出來。須得遣人通報各處驛站嚴禁發賣,除非他們換個名頭,再給錄事司交一筆管理費!”
郭寧低頭再看看,嘩啦啦翻了兩頁,注意到其中一行。
定神看去,原來是講宋國一名官員名叫宣繒的,今日出發去往揚州,任務是代表皇帝,向病死在淮東經略任上的應純之致祭,另外也慰問駐在揚州的忠義軍一部。
應純之是怎麼死的,郭寧遠在千里之外,卻很清楚。此人年初時煽動中都暴亂,幾乎嚇到了郭寧的妻子,還差點要了汪世顯的命,其餘相關的死傷,更是慘重。郭寧早就遞過話去,不能讓他活。
對於淮東局面來說,應純之的死活根本無足輕重。但是宋國朝廷對這麼一個封疆大吏被殺死,居然能捂著眼睛強行不認,那證明楊妙真在淮東真正站穩腳跟了。
就算是一個柔弱的女人,在亂世掙扎很久,也會變得堅韌,何況楊妙真不是尋常的女人。她在淮南隱忍了許久,幾乎很少得到大宋朝廷的重視,只將之當作南逃難民中的尋常一股。
朝廷想要重視起紅襖軍餘部,培植的也是楊妙真的對頭楊友,而楊友又總想著統合忠義軍楚州、真州兩支。
某個時候,楊妙真所部會被逼到反抗;而一旦反抗,忠義軍的武力就會和賈涉挾裹眾多私商的財力一拍即合,形成就連宋國朝廷也不得不顧忌的力量。
結果就是現在這樣。
看起來大宋疆域內一如往常,其實淮東這一大片地方,即將變色了。
對於定海軍來說,這就代表了大宋在政治、軍事上的持續削弱,卻又不影響南北兩家的關係,更不影響商業往來,實在是件值得慶祝的好事。即將新生的大周,太需要一個富庶又虛弱的鄰居了。
耶律楚材側身過來,看了看那短短幾句文字,有些感慨:“逃亡宋境的紅襖軍舊部,眼光到底是短淺了些。他們這一撥人,是想做大宋境內的藩鎮吧?可惜,就連那楊妙真,也沒有看清……”
郭寧輕咳了幾聲,正色答道:“所謂,弄潮兒向濤頭立,手把紅旗旗不溼。僅憑一人心意,而與千萬人心違逆,那是獨夫,不是統帥。要做幾萬人的首領,就得順應人心的大潮,而順應人心,自然天地同力。”
耶律楚材想了想,微微頷首:“國公說的是。”
此時外頭忽然有密集的腳步聲響,耶律楚材站起身,拍了拍衣袍。
郭寧也跟著起身。
他踮腳向院牆外頭看看,右手不經意地搭在腰間刀柄:“誰在外頭?是下一隊的兵將提前行軍至此?倪一這廝偷懶了,也不先來報我。”
“倪一就在外頭,有事剛忙完。”耶律楚材答道。
他的神情很鄭重,又忽然顯出了忍不住的喜悅:“國公,你知道咱們身處的驛站,叫什麼名字麼?”
“那怎會不知,此地名為陳橋鎮,這驛站名為陳橋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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