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宮的靜室裡,數人聊過一陣,不再說話。
杜時升端坐不動。
而郭寧從腰間的布褡褳裡取了一塊糕餅,慢慢地吃著。蒲團前頭放著茶壺茶盞,但無人斟水敬茶,郭寧便老實不客氣地自家取來,咕嘟嘟地飲用, 眼看快把一壺上品好茶喝完了。
自從饋軍河營地的食物供給得到了保障,郭寧花在練武的時間比往常更多些,結果胃口變得更大了,體格也明顯更魁梧了一些。
倪一依舊站在郭寧身後。
能夠隨著郭寧,來到傳說中的大金都城,見到繁華富麗的場景和那些人上之人,是倪一做夢都想象不到的事情。所以他格外莊重嚴肅, 站在郭寧身後的姿勢也始終筆挺。
郭寧最近日常訓練傔從們,已經有站軍姿這一項。但訓練剛開始,還沒什麼成果,所以倪一挺胸凸肚站到這會兒,開始覺得雙腿痠痛。他不得不微微晃動身體,一會兒把重心放在右腿,一會兒改到左腿。
趙決則退到了靜室一角,背靠牆壁,雙手環抱著休息。
在他這個位置,恰好可以透過西面的窗欞,關注到重玄子離去的廊道深處,而視線朝另一個方向,則可以透過東面窗欞,眺望外頭的小院。這是許多次廝殺以後才能錘鍊出的本能,趙決著實要比倪一強些。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靜室外頭隔著高牆, 忽然傳來許多人走動的聲音。其間還有幾個道人在和氣勸說香客們, 聽話語中的意思,是有貴人進香,要閒雜人等退開。
又過不多時, 趙決低聲道:“來了!”
此時廊道上腳步踏地之聲急響,忽然間房門開啟,十餘名身穿紫色盤領窄袖勁裝,絡縫烏紗軟帶,腰挎長刀的護衛武士呼啦啦湧了進來。
趙決和倪一同時戒備。
下個瞬間,重玄子大步入內,一抖拂塵,正色道:“老大人到!”
杜時升的肩膀一晃,待要拜倒,卻見郭寧挺身直立。
“郭郎君!郭郎君!”杜時升以為郭寧不諳禮數,接連低喚兩聲:“徒單右丞來了!”
而郭寧慢條斯理地把半個糕餅放回褡褳,又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抹一抹嘴。
他依然筆直地站著。
杜時升目愣口呆。
他自從抵達饋軍河營地,就擔任郭寧傔從們的教師。在郭寧日常辦公的偏廳對面傳道授業。講課、備課的餘暇,他暗中觀察郭寧,只覺這年輕人看似溫和,實際上行事果斷異常, 從不屈從於外人的影響,可謂桀驁之至。
但杜時升隱約覺得, 那種桀驁並非因無知和莽撞而生。所以他理所當然地認為,待郭寧抵達中都,如願以償見到了大人物之後,總會認可尊卑之序,適時俯首。
誰能想到,郭寧竟然剛硬到了這種程度?
不,這已經不是剛硬了,是蠢吧?是發了瘋病吧?
你那一套在草莽中橫行的手段,不要拿到中都來啊!
這和我當年在中都大街上胡言亂語,有什麼兩樣?不不,我當時畢竟出於激憤,一時血貫頭腦。後來的結果,也算求仁得仁。
郭寧你這是圖什麼?赤盞撒改的腦袋已經被你砍了,你沒退路了啊!這時候發什麼橫哪?萬一再觸怒了徒單鎰,只怕眼前就要……
杜時升正待再勸,卻聽靜室周邊已然寂靜無聲。
與此同時,伴隨著“篤篤”的手杖擊地聲,一名鬚髮花白,作漢地儒生裝束的老者緩步入來,眼神在杜時升臉上打了一轉,隨即朝向郭寧。
按國初的制度,女直人不得改為漢姓及學南人裝束,違者杖八十,編為永制。這制度到了如今,已然名存實亡,但徹底遵循漢家衣冠的女真高官貴胄,當朝屈指可數。
郭寧知道,這便是大金朝的右丞相徒單鎰了。
他微微頷首:“昌州郭寧,見過徒單右丞。”
話音未落,便有一名護衛武士閃身出列,戟指喝道:“鄉野草民,竟敢如此無禮?”
“你是何人?”郭寧問道。
“我乃牽攏官烏古論拔速是也!”護衛武士昂然道。
“三天之前,我剛殺了一個押軍萬戶,和完顏左丞遣去隨行的從己人力六十四人。”郭寧輕聲道:“區區一個牽攏官,敢再多說一個字,我立即殺你。”
那牽攏官勃然大怒,“嘡啷”一聲,將長刀抽出一截。
郭寧只冷笑著看了他一眼。
牽攏官動作一滯,竟不敢拔刀出鞘。
“哈哈……”徒單鎰忍不住笑了起來。
眼前這郭寧,真正是經歷過血戰的人物,三言兩語,便有惡虎咆哮之勢。反倒是自家身邊這些牽攏官,要麼是徒單宗族內部的親從親眷,要麼是女真人裡面宣武、長行之類低階武散官。在中都城裡擺佈儀仗,做些迎來送往的雜務,才是他們的擅長。非要在真正的狠人面前作勢,豈非自取其辱?
他揮了揮手,牽攏官們滿臉不甘心地神色,卻不得不紛紛退下,只留下重玄子和幾名近侍。
這時,機靈的近侍見到屋裡只有蒲團,又連忙奔到外頭,搬來桌椅。
徒單鎰在上首落座,緩緩道:“如此鋒芒迫人,不愧是沙場上衝鋒陷陣的勇士。真是年輕氣盛,很好。只是,你郭六郎已經觸怒了完顏左丞,如果又得罪於我,是否不智?”
“得罪?”郭寧深深地看了看徒單鎰。
這位三朝老臣雖然面容蒼老,眼神也有些混濁,但氣度沉穩之極,倒真似郭寧想象中的朝廷柱石之臣。聽他的語氣,也並無怒意,倒像坦然發問。
郭寧稍稍沉吟:“我們這些人,當年多是昌、桓、撫三州的駐軍,歷經血戰才退入河北存身的。過去數年裡,我眼看著數十年經營的家鄉被付之一炬,眼看著族人親眷沒於草原,如犬羊淪為猛獸血食,眼看著同袍肝腦塗地於沙場,最後眼睜睜淪落到河北的湖澤淵藪,幾成化外之民。要說得罪,我常常想,是不是三州軍民得罪了朝廷中哪一位,才不得不遭受如此苦難?”
重玄子乾笑一聲,待要打岔,郭寧提高些嗓音,繼續道:
“如果是,那究竟我們得罪朝廷中哪一位大人物,以至於他要如此坑害我們?如果不是……”郭寧面如寒霜,直視著徒單鎰:“我們身處此等境地,至今還沒有殺官造反,就已經給足了朝廷臉面,難道還在乎得罪誰?”
徒單鎰喟然嘆息。
“既如此,郭六郎此來中都,想做什麼呢?”
郭寧來中都的目的,自然是想打通徒單鎰的關節,迫使徒單鎰運用他在朝中的影響力,或者稍稍壓制完顏綱的盲動;或者在其它地方挑起一些事端,爭取延緩完顏綱統合地方的腳步。
其實質目的,則是希望在蒙古人大舉入侵前,贏得儘量多的時間整頓兵力,最終趁著必將到來的大亂局,東進直趨山東,痛痛快快做個反賊。
但這話卻不必對徒單鎰明說。
郭寧稍稍躬身,簡略地道:“想看一看,朝廷能否容人,朝廷能否用人。”
“就只看一看?”
“就只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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