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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三章 平定(下)

作者:蟹的心
 木華黎醒的很早。

他所下榻的房舍,自然是專門挑選出來的廣廈大宅,配著美妾和僕役服侍。屋裡龍泉瓷的三足香爐上,名貴的檀香冒出縷縷清煙;他置足的腳踏乃是龍鬚象牙的材質;床榻邊的半圈是梅花帳、玉屏風;而正對床榻的牆上,還掛了南朝宋國有名文人的手書珍品。

如果木華黎懂得漢兒文字,就知那上頭寫道:“燕石扶欄玉作堆,柳塘南北抱城回。西山剩放龍津水,留待官軍飲馬來。”

木華黎下榻之處,就在龍津水畔。而大蒙古國的軍隊如今飲馬中都,儼然已經是官軍而非韃子了。挑選這幅字的人,不僅深悉逢迎之道,還是個風雅之人。

可惜這一整套的心思,在木華黎面前全然無用。

木華黎是純正的蒙古人,性子剛健質樸,全然不好虛文,也不懂虛文。他在這屋裡睡了兩個時辰不到,只覺得不如帳篷舒適。所以他醒來以後,乾脆地走到窗前站定。隱約聽到外界哭喊、叫嚷、奔跑和追逐聲的時候,他才覺得舒服很多。

屋簷下涼風撲面,貫入他鼻腔的,盡是煙火繚繞燻燒的氣味。

他身處一座樓宇的二層,樓宇很高,所以他能看到微明的天空下,中都城裡蜘蛛網一般的街巷,還有豪宅、破屋各自分割槽成片。不過,這會兒無論豪宅還是破屋,大都被蒙古騎兵或者術虎高琪的部下席捲過了。這會兒猶有一隊隊計程車卒在街上呼嘯而過,留下一時難以熄滅的火苗,或者大片斷壁殘垣。

街巷間,隱約可以看到橫七豎八的屍體。

某間土屋前頭,有士卒叫嚷了幾聲,終於不耐煩了,一腳踹開門扉,從裡面拽出個女人。那女人掙扎哭叫著,卻因為腳踝被抓住了,徒然雙手摳著地面的砂礫泥土,很快被士卒帶走。

又有蒙古騎兵唱著沙啞而雄渾的歌謠,成群結隊地從高樓前方的道路經過。每個人都牽著好幾匹馬,馬上橫放著碩大的麻袋,麻袋鼓鼓囊囊,有的還在動,不知道里面是什麼東西。

“太慢了。”木華黎都囔了一句。

他勐地推開一個想要湊近來服侍著衣的半裸女子,大步走下梯階。

自從成吉思汗在草原劃分千戶,頒下扎撒,蒙古騎兵們就講究令行禁止。可昨天半夜裡,他讓兩名千夫長趁著術虎高琪陷在皇宮的時間裡,分配人手收編全城亂軍,結果直到此刻,亂軍還是亂軍,看不出有什麼被收編的跡象。

平日裡木華黎一聲號令下去,扳十個手指頭的時間沒人響應,就要殺人懲治了。這會兒他也惱怒,卻沒考慮殺人。

畢竟這是中都,是大金國的國都!是那個威壓蒙古高原數十載,號稱生民億兆,武力和財力都無窮無盡的大金國的國都!

此時進城的許多蒙古人,其先輩就曾尊奉過女真人的管制,替女真人鞍前馬後打過仗,拿性命換回一點少得可憐的賞賜。現在,整個大金國的國都終於被踏在腳下了,他們稍許放縱一點又如何?難道他們動作慢一點,術虎高琪那廝從皇宮裡胡天胡地出來,還敢和蒙古人爭權?

不不,不是整個國都。此時中都的好幾處城門,都還在守軍的控制下。但木華黎並不很擔心。

晚間兵馬調動不易,木華黎並沒能發動勐烈進攻,才容他們苟延殘喘至今。其中北面有一處城門,好像還困了金國的皇帝在那裡,己方攻打幾次不下,還被誘殺了不少人。那就更有意思了,一會兒就去看看金國的皇帝長什麼樣,也算長了見識。

真正讓木華黎放心不下的,其實在中都城外。

一者,大汗在戰敗以後,就直接率軍北撤。這是必然的選擇,因為非得搶在戰敗訊息傳遍草原之前做些人事上的調動,提前控制一些可能動搖的部落,才能避免以後更大的損失。

但是大汗所部的損失究竟有多少,大汗本人有沒有大礙,那個來傳信的怯薛沒有說清楚,木華黎現在也沒處問去。

二者,戰勝大汗的郭寧所部,現在是什麼情況,木華黎也一點都不瞭解。

他派往霸州三角澱打探的哨騎,連續好幾撥都沒能返回,這應當證明,郭寧所部的重兵仍在霸州,以至於哨騎都失陷了。但木華黎依然不放心。他總覺得,這個打敗了拖雷和按陳駙馬,殺死了哲別的可怕敵人,在一場大勝之後一定會有所作為。

他會做什麼?是趁勝南下,橫掃河北?是鼓勇追擊大汗的敗兵?是聯絡北京路的那些附從軍們,誘使他們叛變?還是……來中都?

在中都方向,木華黎已經做了積極的應對。

雖然大部分兵力已經衝進中都,但城外依然警戒森嚴,遠近哨騎不斷。就算做不到兩天前那種水潑不進的遮蔽,至少能立即發現大隊人馬調動。因為木華黎深知定海軍船隊的規模,甚至在盧溝河和潞水沿線,都專門指定了負責監控之人。

首先做到提早偵知定海軍動向,其次就要儘量糾合兵馬,在這中都城裡反客為主,以待強敵。這就是那兩個千戶動作慢了,讓木華黎不滿的原因。

但問題也不大,畢竟霸州那邊的失敗,是四天前的事情。

木華黎稍稍閉眼,在腦海中模擬出中都附近的地理形勢。仔細盤算定海軍的行動軌跡就可以發現,這支軍馬在十二天前從霸州益津關出發,行軍五天到達良鄉,當日與失吉忽禿忽所領的怯薛軍初戰,次日急速撤兵,三天後進入霸州以北的永清、固安之間,又和成吉思汗所部主力惡戰。

這麼短的時間裡,連續兩場大規模的惡戰,再加上三百多里的急行軍,就算是最堅韌的人,也需要休息了。木華黎覺得,無論定海軍要做什麼,他們至少得原地休整三天;那麼,如果他們選擇來中都,這會兒至少還隔著三天的腳程。

三天時間不長,但也足夠木華黎完整控制中都,並在中都組建起一支大軍了。

過去數年裡,總是蒙古勇士一次又一次地攻打女真人的城池,這會兒攻守形勢調轉,木華黎倒想看看,定海軍能如何。他雖沒有什麼守城的經驗,在草原上圍繞某處據點攻守爭奪的次數卻很多了。在他的預想裡,當蒙古勇士以龐大兵力駐守雄城,又有精悍騎兵可以在原野上粉碎敵人,那根本不是定海軍能撼動的。

說到底,整編兵力的動作還是要快一點。

至少今天,必須把術虎高琪部下的將校們控制起來,然後安排精幹的蒙古人去做他們的軍官。等到各處城牆完全控制,明天一早再分派各處的防禦任務。到那時候,就算成吉思汗戰敗的訊息不再是機密中的機密,蒙古將士們一來有堅城為憑,二來有城中獲得的鉅額好處為撫慰,他們動搖的程度就很有限了。

再之後的情形,就是四五萬兵馬在城裡,不下十萬的北京路附從軍在外圍,將近五千的蒙古精銳作為攻守的骨幹……

足夠了,足夠了。中都路是個很狹窄的地方,東西南北的縱深都不超過三百里。有這麼龐大的兵力屯駐,無論是誰來,都別想撼動分毫。而大汗一定能重新整合草原,他再來之日,就是向定海軍,向郭寧復仇的時候!

這麼想著,木華黎加快腳步往外頭去。

道理是如此,但驅使部下就如驅使草原上的牧羊犬,要給肉吃,也要用鞭子打。那兩個千夫長辦事不利,一場痛責總是少不了的,這也是木華黎這個左翼萬戶長樹立權威的機會。

沒走幾步,忽然聽到府邸南面,中都城豐宜門外頭的方向,有許多人密集鼓譟的聲音傳來。

又怎麼了?這一晚上了,全不消停麼?

整頓兵馬的指令沒有被徹底執行,但各處畢竟只剩下零散的搶掠和爭奪,怎麼會爆出這麼大的人聲來?

這是蒙古人的不同千戶在爭奪戰利品?還是城裡的降眾起了內訌?又或者是駐守那一片的契丹人在鬧事?

木華黎隨手指了一個那可兒:“你去查問,如有降眾不聽號令,立刻全都殺了!”

那可兒縱馬便去。

而木華黎站在原地,只聽人聲浪潮愈來愈響,愈來愈近,參予的人數好像也愈來愈多!在山呼海嘯般的人聲裡頭,還夾雜著鳴鏑示警的聲音、牛角號被狂亂吹動的聲音!

眨眼功夫,那巨大的浪潮已經湧過了豐宜門,進到城裡來了。沒了高大城牆的阻礙,那聲音驟然間又深沉闊大了十倍!

羊群咩咩叫得再響,也影響不了牧人的安全。所以那些新降金軍的呼號,木華黎壓根不在乎,他其實也聽不太懂女真人或者漢兒的言語。蒙古人的叫聲,木華黎卻不能不在乎!

他立即側耳傾聽,而那聲浪很快就巨大到了無須傾聽,直接灌入木華黎耳膜的地步。那是無數蒙古人在撕心裂肺地放聲痛哭!

怎麼回事?這些人都瘋了嗎?

木華黎暴跳起來,往正在庭院裡吃草的自家戰馬狂奔。才奔到一半,那個被派出的那可兒催馬入來,幾乎把木華黎撞翻。

那可兒翻滾下馬,一邊用手指甲劃開自己面龐的皮膚血肉,一邊哭喊道:“大汗死了!大汗被定海軍的人殺死了!”

“你放屁!大汗怎麼就死了?”木華黎狂怒地一腳踹倒了他:“你犯什麼蠢?”

那可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在地上翻滾了兩圈,牙齒把舌頭咬傷了,嘴裡溢著血,猶自嘶聲應道:“定海軍的人進城了!他們舉著大汗的人頭,還有大汗的九斿白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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