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吉思汗的視線被漫生蘆葦遮掩,巨大的聲響依然從戰場方向傳來。但原本爆裂而狂熱的喊殺聲,已經被歡呼和哀鳴取代。
再過片刻,原本頂端高聳,能夠越過蘆葦看到的九斿白纛猛然晃了晃,然後倒下去了,有一片煙塵從白纛倒下去的地方升起。
這個情形再一次明確宣示了戰爭的勝利者是誰,使得整片戰場、所有人再無疑慮,使定海軍將士的歡呼聲更加高亢。歡呼聲讓成吉思汗不快,他抓著一把刀鞘,用力在木筏旁邊劃了兩下,筏子其他幾人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再一次加快速度划水。
結果木筏很快離開了蘆葦密集的一片灘塗,所有人反而能從岸邊植株的縫隙看到戰場。
戰場上依然一片混亂。但定海軍的甲騎們已經分成小隊,四處衝殺。在陽光照耀下,騎兵們灰色的戎袍和閃光的鎧甲,彷彿雲層挾裹著雷電咆哮,而他們行進間舉起的軍旗,就像是被雷電引燃的火。
定海軍的步卒們緊隨其後,橫掃視野所及的原野。此情此景,是過去數年蒙古騎兵們最熟悉的,只不過這會兒局勢顛倒,狼狽而逃的成了蒙古人。
那麼多勇敢的蒙古戰士,那麼多堅韌的蒙古戰士,在看到九斿白纛倒下,聽到定海軍將士瘋狂的歡呼以後,瞬間失去了抵抗的信念。或許他們以為成吉思汗已經死了,這對他們的打擊實在太大。
他們投入戰鬥的時間其實很短,但一旦逃跑,精神和體力幾乎也一下子消失了。
木筏上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視野裡彷彿到處都是逃跑的蒙古人,他們跑得不成佇列,也看不出究竟有什麼方向,只是不顧一切地揚鞭打馬,馬蹄踏起草皮,揚起了漫天的煙塵。
不少人跑得昏了頭,撞向了定海軍的人馬。於是那些漢兒一會兒張弓搭箭,一會兒揮刀舉矛,不停地殺傷那些面無人色,只想奪路而走的蒙古騎兵。甚至還有一些步卒,明擺著射術很糟爛,他們居然能夠從容瞄準,反覆測算風力和距離,然後把身前不遠處撥馬轉圈的蒙古騎士射落下馬。
這樣的場景入眼,讓人胸口憋悶的幾乎要爆炸,恨不得衝回戰場,和同伴們死在一齊。但木筏上數人都不敢發出聲音,他們看了兩眼,也不敢多看,只繼續劃,拼命地劃。
這具木筏非常簡陋,其實就是被繩索紮緊的一大捆蘆葦和枯木。
成吉思汗此次南下作戰,選擇了迂迴到定海軍的前路伏擊,而放棄直接追擊撕咬,沿途打散定海軍的策略,目的就是以天羅地網,擒殺郭寧本人。
所以在伏擊開始之前,成吉思汗還考慮著,防備郭寧從盧溝河逃跑。他特意調了一批會水的蒙古人早早捆紮木筏,打算待到局勢明朗,就讓他們坐著木筏巡視河道,攔阻鳧水逃跑的敵人。
誰能想到,到了戰鬥漸近尾聲,這木筏還有其它用處呢?
札八兒火者身死的時候,成吉思汗就發現了自己整套策略的破綻所在,也知道郭寧直衝而來,身邊將士無一能擋。
成吉思汗自己也不行。
年輕時他有健壯勇武的名聲,但老了以後,在這方面可沒法繼續炫耀。他之所以總是把札八兒火者留在身邊,客氣相待,有個原因便是想知道這西域怪人老而彌堅的原因。不過,札八兒火者的腦袋都被砍下了,成吉思汗還能指望誰?難道以蒙古大汗的尊貴身份,去硬接那柄鐵骨朵?
終究局面如此了,這時候需要考慮的不是面子,而是如何才能保住自家性命。成吉思汗當年在草原上與人爭鋒,也是很光棍的,打仗輸了,那麼該逃跑就逃跑,該縮頭就縮頭,沒什麼糾結的。
他當即留下豁兒赤守著白纛,自家一把揪下長袍和坎肩,只著輕便內衣,往水澤深處木筏停留的方向急走。
可憐豁兒赤是個薩滿,又不是領兵的大將,哪裡就能廝殺了?反倒是負責衛護白纛的一批拔都兒,很快都在豁兒赤的胡亂指揮下送了命。
豁兒赤最終想到的辦法,只能是儘量和郭寧答話,試圖談一談長生天的神諭。可惜郭寧又懶得聽。
不過,這點時間對成吉思汗來說,已經足夠。
哪怕因為心慌意亂,成吉思汗半路上好幾次失足踏進水窪,但這位大汗早年曾與諸弟於斡難河裡結網捕魚,他是會水的,水性還不錯。經歷了一番撲騰以後,他成功地登上木筏,脫離了戰場,開始了水上行軍。
木筏向盧溝河方向行駛,漸漸遠離戰場,把水澤間許多蒙古人的哭喊聲甩開。木筏前頭一名那可兒偷偷地覷了成吉思汗一眼,似乎想問,大汗為什麼要拋棄將士們,但他最終也沒敢問。
過了小半個時辰,木筏兜轉了盧溝河,然後又轉而向上游去。
蒙古人終究不是好水手,負責划水的幾人用力的方向既不統一,節奏也全然不配合。但因為成吉思汗的不斷催促,他們不斷加快速度,以至於硬生生在木筏後頭拖出了水波。本來還有兩具木筏跟在後頭,這會兒也被遠遠甩開,看不到了。
逆水行舟要這麼快法,得耗費多大的力氣?木筏上的數人累得手腳都要抽筋。而木筏在水流的衝擊下,也吱吱嘎嘎地發出響聲,好像隨時要散架。
“靠岸吧!”成吉思汗忽然道。
眾人嗬嗬低喊,再次榨出了一點力氣。待到木筏撞上河灘擱淺,所有人直接七歪八倒,不能動了。
半個時辰之前,這片河灘便是蒙古騎士大肆攻殺定海軍後隊的位置。此時定海軍的後隊固然已經崩潰,曾經在河灘上大砍大殺的蒙古騎兵也都喪魂落魄,好在三角澱方向的蒙古騎兵還在到處亂跑,定海軍忙著四散追擊,暫時顧不上北面這一段。
於是成吉思汗裹了裹溼袍子,大步往岸上走。
一邊走,他一邊喃喃自言自語:
“定海軍現在完全散了,他們的力氣也用盡了!只要把失吉忽禿忽手下的幾千騎聚攏,就能反敗為勝……就算殺不了郭寧,也要徹底打散定海軍的精兵!”
“金國的人口太多,疆域也廣,能打仗的人一定還有許多。此番退回草原以後,輕易不能再南下廝殺了,先把草原上重新整頓過!把那些拿不到好處就敢反對大汗的酋長和千戶們殺一批!”
“那鐵火砲是很有用的,先前我已讓木華黎帶人威嚇中都,預定的事項裡,就有蒐羅懂得製造火器的工匠。把工匠帶到草原以後,抓緊時間打造這種武器,之後無論對什麼敵人,都用得著!”
“對了,還得安排人手,學一學河上、海上操舟的本事,免得再如今天這麼狼狽!”
雖說身在這種局面,他一條一條地列著自己必須要做好的事情,絲毫不亂,甚至還兜轉回來盤算著當務之急,把匯合失吉忽禿忽所部,發起再一次進攻的路線都盤算好了。
但一口氣猛走了裡許,好幾次從蒙古騎兵奔走的佇列旁經過,竟然沒有人向他拜伏,也沒人如往常一般簇擁。
成吉思汗站住了腳跟,抖了抖自己溼漉漉的衣服,眯著眼睛看看左右不斷經過的騎兵們。而騎兵們依然不看他,都如喪魂落魄一般地催馬向北。
他忽然注意到,在騎兵們的後方,盧溝河的下游,有大批打著定海軍旗號的船隻過來。每艘船隻上都站滿了將士,每一名將士都在船上大聲吼叫,揮舞旗幟,並將刀槍矛戈高舉如林。
成吉思汗腳步踉蹌了一下。
郭寧這廝,豈止惡虎而已?他比最狡詐的狐狸還要狡詐十倍,他連水軍的配合,都已經安排好了!定海軍再得生力軍相助,這一場仗,蒙古人便徹底沒有機會;而身在三角澱裡沒能脫身的蒙古將士,全都完了。
整一場下來,怯薛軍的戰死者兩三千人不止,怕是要折損四千或者更多。也就是說,怯薛軍一次性失去了半數的兵力,另外還有大半的千戶都被打殘了。
這樣的失敗,當真難以承受。
成吉思汗堅韌如鋼鐵的神經,在這時候也難免有些顫抖,他感到了彷徨和無奈。他再次看看不斷從南面逃回的騎士們,想要向他們打招呼,鼓舞他們計程車氣,但那麼多的將士依然沒誰注意到他,甚至失吉忽禿忽本人也一樣。
這個訶額侖母親一手帶大的養子,就算面對白災也毫無懼色,這時候卻滿臉慘白,喘著粗氣。他在馬上搖搖晃晃地沒個人樣,從成吉思汗面前過去了。
成吉思汗深深地嘆息,他的眉眼間忽然顯得蒼老了很多。
這樣的失敗,又豈止在怯薛軍將士的大批死亡?比這更可怕的,是成吉思汗在戰場上被人正面擊敗的事實。
在不兒吉之地放羊的也速該之子可以戰敗,在不爾罕山裡的鐵木真可以戰敗,在青海子立營的乞顏汗可以戰敗,在闊亦田策馬賓士的脫裡汗的義子也可以戰敗。
但是,當他在斡難河源頭的忽裡勒臺被擁戴為成吉思汗,他就成了高原上所有草原部族的代表,執掌了諸多部族聚合起來的巨大力量。
成吉思汗以這個身份,向無數人許諾的征服還沒有真正開始,讓無數人期盼的無窮無盡的草場和畜群還沒有見到,世界上最珍貴的財寶、最美麗的女人也還沒有充斥那顏們的營帳,他怎麼可以遭受如此慘痛的失敗?
成吉思汗不在乎草原上諸多部落酋長的小心思。
但是,這場失敗使得怯薛們恐慌動搖如此,數以十萬百萬計的牧民們會怎麼樣?
他們的狂熱還在麼?忠誠還在麼?他們眼裡的大汗,還是那個戰無不勝的大汗麼?
成吉思汗沉默了好一陣。
直到南面不遠處傳來定海軍騎兵呼喝催馬的聲音,他才驟然一震驚醒。原野上到處都是無主的戰馬,他隨手牽過一匹,撥馬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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