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道潤翻身上馬。
這時候人群咆哮的聲浪已經逼到近處,街道上的行人在聲浪的影響下,就如投石入水所激起的波紋,將恐慌的情緒不斷向遠處傳遞。甚至開始有人無意識地奔逃,因為一路飛奔,把其他的行人撞倒。
騎在馬上眺望,從聖安寺延伸向南的道路,就像從頂部開始塌陷的鬆軟雪堆,緩慢、但是不可逆轉地鬆散了。
怎麼就成了這樣?城外發生了什麼?
“我們得去看看!看明白了,才能應對啊!”苗道潤倒是冷靜,在一片喧鬧中大喊。
張柔也嚷道:“直接去城北崇智門,我有一批舊部正在那裡值守!”
“那還等什麼?走,走!”杜時升從車伕手裡搶過馬鞭,連連揮動。
苗道潤和張柔雖然失勢,身邊總還有幾名侍從。當下一行人或者策馬,或者拔足,逆著人潮往北面急走,沿途看到的,全都是狂亂百姓。甚至有些官員模樣的人物,也渾渾噩噩地跟著百姓亂走,好像天塌下來也似。
蒙古軍已經是第三次打到中都城下了。
前兩次的殺戮,已經把城池裡的百姓全都嚇成了驚弓之鳥,他們深知朝廷的兵馬大都是些威嚇百姓的擺設,面對蒙古本部的攻勢毫無抵抗能力,稍有風吹草動就會屁滾尿流。
而這一次,因為北京路數萬兵馬盡數降了蒙古,並積極協助作戰的緣故,中都城外據點丟失的速度比前兩次更快,而百姓們對守軍的信心已經缺乏到極端的程度。
守軍自身也愈來愈少鬥志,只拿著上頭將帥的勒令當作護身符,整日龜縮以求拖延時日。
隨著戰局持續走向不利,所有人在幽閉的環境中陷入焦慮和狂躁,所有的負面情緒在中都城的城牆裡不斷髮酵。一旦對外界的情況驟變,種種狂亂就如同驚濤駭浪,再也難以遏制。
對此,術虎高琪看得很清楚。所以他勒令守軍不得出城,又強行壓下蒙古騎兵進駐金口河大營,逼近中都的訊息,實在也是出於公心。
但這種勉強維持的平穩局面,其實脆弱無比。它完全建立在蒙古騎兵進駐金口河大營以後偃旗息鼓的前提下。
如果蒙古人有所動作呢?
又或者……
杜時升忽然有了個不太好的預感。他連連揮鞭,把拉車的馬匹打得暴跳嘶鳴。一行人橫衝直撞,轉眼就到了崇智門,張柔當先引路,直奔到城門樓上。
可笑的是,城門樓上的守軍個個慌亂,不少人神色逡巡,還有人已經把身上的戎服都脫掉了。看來張柔的舊部這兩年裡甚是鬆散,簡直看不出當年的兇悍樣子了。
張柔從世代農戶起家,糾合百姓自衛以退群盜,在練兵、治軍上頭也是有一手的。眼看著老部下成了這種模樣,當即大怒,衝著一個脫下戎服計程車卒上去就是一腳,將他四仰八叉踢翻在地。
一腳踢完,他再往城堞方向緊走兩步,然後就看到杜時升和苗道潤全都目愣口呆。
苗道潤臉上一片茫然,喃喃道:“這他孃的那裡是五千人?術虎高琪手下的探馬都是豬!”
而杜時升死死地瞪著金口河大營的方向,臉色卻變得通紅,甚至眼睛裡的血絲都綻了出來,便似被那裡滾滾騰起的煙塵黏住了一般。
金口河大營是在孟家山金口閘的基礎上擴建的,位於中都城的西北方向,背靠著連綿西山,距中都城約莫三十里。
在這個距離上,任憑杜時升怎麼手打涼棚張望,也看不清人影。但從山間湧出的沖天煙塵已經明擺著告訴所有人,那個方向有一隻規模非常龐大的軍隊。
金口河大營是中都以北極重要的據點,當日胡沙虎起兵謀逆,便是由此出發,須臾而至中都,進而血洗全城。所以,當城上協訪的民伕們發現金口河大營方向又有兵馬出動,才格外驚慌,以至於引起全城動搖。
苗道潤仍在喃喃自語:
“煙塵升騰極高而彌散甚快,前如潮頭翻湧,後如羽翼翕張……那是蒙古人的騎兵隊伍沒錯了。只有他們進如山桃皮叢,擺如海子樣陣的騎兵大隊,才會掀起如此聲勢的煙塵!而且數量絕對超過萬人,甚至更多!他們竟在金口河以北藏了這麼多人馬!”
“城中百姓倒是不必驚慌了。蒙古軍不是往中都來的,看這架勢,是沿著盧溝河南下,然後轉往良鄉。”
張柔往那方向凝視了幾眼,稍稍有些放鬆。
適才城中驟然大亂,到現在猶自呼號不斷。張柔不用看,也能想象出通玄門、會城門、彰義門等幾處兵丁驚慌逃散的場景。那些人都被沖天煙塵嚇著了,以為蒙古人大軍即將攻城。
這時候,就算術虎高琪能及時調動麾下親兵去填補防禦,一時恐怕也難穩住局勢。以蒙古軍的行動速度,若疾馳到此急突城門,說不定能攪出天大的禍事來。
但那騎隊竟不理會中都,轉而去了南面?
看來我和苗道潤的猜測沒有錯,蒙古人埋伏下這支兵力,依然是圍城打援的那一套。他們是衝著勤王兵馬去的!
張柔隨即嘆了口氣:“進之先生,潛藏在此地的,是蒙古軍的騎兵主力。看他們的行進路線,只會派出少量兵力繼續監視中都,而大部全速賓士,一個時辰就到良鄉。僕散安貞的猛安謀克軍組建不過半年,全都是樣子貨,絕非蒙古人的對手。他那萬把女真人,頂多堅持一刻兩刻,而定海軍的輜重隊伍……唉,一場大敗不可避免,山東兒郎的死傷,只怕慘烈異常!”
聽了張柔這番話,杜時升的臉上卻露出古怪的笑容。
張柔愣了愣:“呃……進之先生,你若有什麼與定海軍輜重隊伍聯絡的法子,比如什麼狼煙之類的,趕緊用出來吧!讓他們能逃的,便趕快逃,沒必要全都死在中都路……那不值得!”
杜時升臉色通紅,好像亢奮得過頭。聽得張柔喪氣言語,他忽然笑出了聲:
“何來慘敗之說?我倒覺得,蒙古人作此安排甚好!”
“什麼?”
“本以為中都路的局勢混沌,蒙古軍的主力和我家宣使之兵互相試探,不僵持旬月,難以找到決戰的機會。但蒙古軍竟然如此急躁地主動上門?哈哈,哈哈,這樣就免得我家宣使久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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