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良的武藝、強健的體魄、嫻熟的配合、堅定的意志,再加上完善的武器和甲冑,這些糅合到了一處,就成了勢不可擋的進攻。
每一支甲士隊伍都在迅速前進,猶如水銀瀉地,他們手中武器每一次戳刺和揮斬,都會掀起血雨,讓斷臂殘肢飛向半空。
在甲士們經過的道路上,堆迭的屍體連成一片,使得後繼跟上的將士們甚至無須在亂陣中辨明方向,只需踩著屍體前進即可。
而任何衝上來試圖阻擋他們的敵人,都會立即被殺死。
哪怕有些衝上來的人,是李全麾下的勇士也一樣。他們在綠林中練就的手段,在這種人潮洶湧密集,鐵猛獸扎堆的戰場很難有所發揮。稍稍猶豫,身上就會連續多出五六個血洞,死得和普通士卒並無不同。
李全能在紅襖軍中與楊安兒、劉二祖鼎足而三,絕非無能之輩。他善於拉攏人心,也善於治軍,所以哪怕到現在這樣的時候,許多地位較高的鄉豪人心惶惶,底層計程車卒仍然忠誠,仍然願意為李鐵槍效命。
但這種忠誠,在直接面對敵人的時候,便如冰雪消融。
越來越多計程車卒發現,自己面前的對手太強了。
到處都是守軍在圍攻突進的定海軍,這是防禦一方天然的優勢。但這種優勢的作用在哪裡?
滔天的喊殺聲中,到處都是防線被突破,轅門被推倒,壕溝被填平,勇士被殺死,軍旗被砍翻!
一隊隊的定海軍甲士但凡楔入守軍的佇列,就再也不會後退。任憑守軍拼命地圍殺,那一座座身披甲冑的身影,宛如鋼鐵鑄就的山巒。
其實定海軍甲士們的死傷不算少。再好的甲冑,不可能完全刀槍不入,使用鐵槍刺擊要害,仍然可以致命。鐵甲被鐵棍、大錘打中,會立即凹陷下去,使得著甲的戰士吐血而死。
但甲士們只要稍稍衝殺出缺口,後繼的兵力就會跟上,乃至替換的甲士也會不斷上來。落在李全所部將士的眼裡,就像是那些鐵人不知疲倦也不會死,永遠在第一線鏖戰。
也有特別勇敢的,或者渴望在戰場建功立業的都將,會一直堅持在最前。
郭阿鄰在一名手持刀盾的老卒配合下,已經突進到了第三道溝壑。
李全的部下們挖掘這一道溝壑的時候,明顯地偷工減料了,所以根本不需要阿里喜上前鋪路。老卒持盾掩護,郭阿鄰收起長刀,拖著敵人的屍體往裡扔,扔了四五具屍體以後,他深深呼吸積蓄力氣,準備衝殺過去。
郭阿鄰並肩向前的同伴已經換了兩撥,這會兒,資深的老卒曾白答站在他的身邊,手裡持著一面盾牌,罵罵咧咧地東接西擋,格開流矢和被人投擲過來的短刀、飛斧之類。
之前趙斌斷臂以後,便遭冷遇,這事情被郭寧發現,定海軍就專門發了文告,制定了對老卒的優待條例,使他們願意從軍的,依然能夠留在軍隊裡。
便如郭阿鄰身邊這位,莫說郭阿鄰這種年紀輕輕,驟然升到高位的都將,就算是指揮使一級,對他們也會客客氣氣,尊重他們在戰場上的判斷。
郭阿鄰問過曾白答,為什麼四十多歲了還要在軍營裡廝殺。
曾白答說,他一把年紀,無兒無女,從漠南到山東,更沒有親眷在旁。他名字裡的白答,是女真語“飯”的意思,所以,他就只想在軍營裡天天吃著安心的飯,吃飽飯,吃有肉的好飯。吃到哪一天戰死,理所應當。
這種坦然面對生死的態度,實在讓郭阿鄰很佩服。
此時郭阿鄰和曾白答兩人,身上都受了輕輕重重七八處傷。
郭阿鄰身上的皮甲和綿服,都被鮮血浸透了,半邊身體感覺溫熱。而曾白答傷的比郭阿鄰更重一些,他的側腹被人用鐵矛捅了一下,整片甲葉子被捅碎了,鮮血從深深地傷口裡不斷湧出。
郭阿鄰覺得曾白答舞動盾牌的速度越來越慢了,於是罵道:“老東西快滾下去吧!再不下去,你要死在這裡了!”
曾白答忽然大聲怒吼著,突出了己方佇列。他踏過壕溝裡屍體堆成的道路,向對面猛衝。
守軍從左右兩面射箭,有人投出的鐵椎砸中了曾白答的頭盔,發出一聲大響。
曾白答踩著壕溝邊緣鬆軟潮溼的土壤繼續向前,手中的盾牌還在瘋狂拍打著。把敢於擋在他前路的守軍驅趕開。
守軍的鬥志,這時候已經動搖的很厲害,哪怕主將陳智就在不遠處連聲怒吼,他們也駭然失色,連連後退。
這些人在從軍之前,有的是鄉里的好漢,有的是鹽場的打手,有的則是純粹的農夫,他們只經歷過基本的訓練,卻還遠遠稱不上真正的武人。他們見識過的、或者能承受的戰鬥激烈程度,是有極限的。
曾白答在壕溝對面站住了腳步。
不過,他沒有繼續前進,而是把盾牌重重架在地面。接著,他整個人僕在盾牌上,不動了。他的鐵盔裡頭,鮮血不斷地湧出來,流淌過他的面龐,然後像瀑布一樣順著盾牌的表面傾瀉。
“老曾死了啊!”
又一名甲士站到郭阿鄰身邊,嚷了一句。
所有人都知道,這老卒實現了他的願望,死得並不憋屈。
郭阿鄰大聲罵道:“說什麼廢話!跟我上啊!”
他的體內再度升騰起了力氣,於是直接跳步登上壕溝,揮刀把一個敵人砍死了。
這樣的場景,在定海軍無數條突破的路線上不斷上演。定海軍的將士們不斷深入敵營,而攻勢不僅沒有削弱,反而越來越猛烈,甚至在很多地方,成了一面倒的碾壓、追逐和屠殺。
當他們衝過第四條壕溝的時候,大概嵌入到安定鎮大營的一半。
而汪世顯和郭仲元二將,也將本陣直接前提,隨之嵌入到了大營裡。大批定海軍將士咆哮著,爭先恐後地越過前方的同伴,奮力衝殺。
陳智採取的,是梯次防禦的策略,透過前方守軍逐次撤退,不斷加厚後方的防禦。在這個位置,防禦的陣型已經厚實到密密麻麻,他自己站在望樓上往下看,全都是黑壓壓的人頭。
但那麼厚實的防禦一點都沒有用。
不知道是誰帶頭。一開始大概是前方不斷退回來的潰兵退成了習慣,不聽軍官的呼喝繼續奔逃。執法隊剛砍了兩顆腦袋威懾,結果自家反被衝散了。
這一來,那些鄉豪麾下臨時被糾合計程車卒們一鬨而散。然後陳智的本部,約莫三百多名披鐵甲、持鐵槍的精銳也開始逃跑。再然後,哪一部分的將士在逃跑,陳智已經分不清了。
陳智一開始還派了自家親信去喝阻,結果那親信居然也一去不回。
這廝是跑了?還是被逃兵們殺了?
天曉得!
陳智站在望樓上,看著底下黑壓壓的人頭越來越稀疏,露出了枯黃的草地和被腳步踐踏翻起的泥濘。
剛打起來不到半個時辰,不,甚至還不到一刻,連續四條壕溝防線都被打穿了。後頭還有幾條防線,但哪怕是傻子都能看出來,那些防線毫無意義。
在沒有壕溝阻攔的地方,定海軍的攻勢進展更快,幾道營門都被突破以後,定海軍赫赫有名的騎兵隊伍已然出動。大隊騎兵奔行的場景,就像是鐵流覆蓋過地面,無數馬蹄發出的如雷轟鳴,已經越來越近了!
那是能夠正面硬撼蒙古軍的騎兵?誰擋得住?
土崩瓦解的局面,就在眼前!
看著自家的佈置宛如紙糊,看著自己的部下眼睜睜地在自己面前被殺死,被驅趕如羊群,陳智的感覺十分糟糕。他又想到,這戰場離北清河南面的鐵嶺那麼近,或許,鐵嶺腳下的李全,這會兒正看著呢。
仗打成這樣,我怎麼面對李全?我怎麼面對從濰州到濱州,那麼多相信李全會勝利的同伴?
陳智覺得,自家的安排沒有錯,將士們也盡力了。
兵對兵,將對將,血肉對血肉,鋼鐵對鋼鐵,沒有人做錯任何事。仗打成這樣,是因為定海軍兇悍到了超乎想象的程度,根本就不可力敵。
可既然如此,過去幾個月裡,我陳智又在發什麼顛,做什麼春秋大夢?
從來沒有過的強烈羞恥感和挫敗感,使陳智的情緒崩潰了。這個經歷過許多場面的宿將,忽然嗚嗚地哭了起來,很快又變成嚎啕大哭。
堅持在他身邊的幾名親兵在望樓下面喊了兩聲,全然沒得到陳智的回應。有人想登上望樓去拖拽陳智,結果被他一腳踢開。
親兵們露出沮喪的表情,然後四散跑開。
沒多久,定海軍的前鋒大至。郭阿鄰從望樓下面走過,仰頭看看望樓上孤零零的陳智。
他覺得自家的體力真的快要見底,如果帶著幾十斤的甲冑攀登望樓木梯,樣子一定很難看,於是抬手指點著叫道:“這還有個……”
話音未落,後頭一支箭矢飛來,扎進了陳智的咽喉。
鮮血滴滴答答地從望樓高處落下來,就滴在郭阿鄰面前的土壤裡。
“抓活的不好嗎?”郭阿鄰怒罵了兩句,繼續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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