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僕散安貞和郭寧這兩家,一為朝廷仰賴的國族重將,一為朝廷不得不優容的草莽兇人。兩家各自皆有精兵猛將,實力足以撬動大金國的局勢。故而,這兩家要會面,地點一定是好好思索過的。”
說到這裡,忽然就劇烈的秋風刮過。這幾日裡,秋風愈來愈猛烈了。它呼嘯著,將大片枯黃的雜樹、蘆葦吹得起伏如波濤,發出鬼神泣號般的怪響,遮蔽了李全說話的聲音。
李全止住言語,挺直身體向外眺望。
蘆葦開花的時節已經過去,被風捲起的白色蘆葦花,不復早前雲層般的厚重連綿,只剩下稀疏幾片,並不能遮擋視線。遠近數十里,一覽無餘。
李全掃過自家位於北清河畔安定鎮的大營,轉向向西注目,恰能清晰分辨出正西面,預定將作為郭寧和僕散安貞會面之所的鐵嶺。
李全情不自禁地向前幾步,沼澤深處水深泥濘,他此前站在蘆葦稀疏處的平地。但往前走了兩步,腳步就踏進了水面,隨著他有力的步伐,有大量汙泥被翻起,使得水面渾成泥漿也似。
李全毫不介意這些,自顧眺望。直到那一陣猛烈的風勢嗚嗚過去,他才踏著泥水,又折返回來,繼續方才的話題。
“這個地點,首先不能靠著定海軍的駐地太近。僕散安貞所部上千甲士剛死在郭寧手裡不久,河北金軍對定海軍的敵視正在高峰。就算僕散安貞自家有膽量,他的部下們也絕不會允許他輕易冒險。”
“這個地點,也不能放在河北金軍的營地附近。那郭寧對朝廷素來疑慮,要他輕身去往僕散安貞的大軍合圍之下,那簡直就是讓他送死。”
“所以,鐵嶺就是最合適的位置。”
“你們看。”
“鐵嶺距離北清河十五里。北清河沿線,多有沼澤窪地,唯獨鐵嶺與河道之間,是一片土地堅實的小平原。此前僕散安貞麾下的騎兵,每隔一日在此演練,你們都是看到的。所以,一會兒兩家會面時若有什麼特殊情況,僕散留家統領的騎兵輕易就能直撲上嶺,嗯,就算僕散留家所部不足以解決,河北金軍直接從軍營裡出動,越過浮橋,攻上鐵嶺,也用不了多久。”
李全輕描淡寫地提起二十斤重的鐵槍,用槍尖指著代表鐵嶺的長條形石塊,在石塊一側戳了兩下,轉向另一側。
“鐵嶺以南,便是連續的丘陵緩坡,往南五里是銀嶺,再隔五里,是金嶺。金嶺和銀嶺之間,是漢時膠西國的國都狄城舊址。這一帶,多有河道決口後複雜地貌,河流、沼澤犬牙交錯,叢林分佈廣泛。那是兵馬潛伏迫近的最好地形。再往南四十里,就是定海軍在五天前拿下的商山鐵冶,定海軍主力自商山出發,倍道兼行,一日可至。”
“所以,鐵嶺很適合兩家的談判。而鐵嶺南北兩面,河北金軍、定海軍必有相當的佈置,咱們只能避而遠之。”
聽他說到這裡,田四呲了呲牙:“鐵嶺以北,一馬平川,倒也罷了。南面那複雜地形,怎麼就有定海軍的佈置了?他們……”
“你說的沒錯,這片區域,本來很適合我們行動,奈何那郭寧在山東立足之後,頗引入了一批本地的豪傑。比如此時為他引路的,便是在長山一帶有名的獵戶董進。另外,販私鹽的張榮和劉斌,很有可能也會隨行。這些人,都深悉地理,對北清河周邊地勢的瞭解至少不下於我們。所以,鐵嶺以南也不合適,在哪裡稍露破綻,立即就會引起定海軍的警覺。”
李全扶著鐵槍,感慨地嘆了口氣,用槍攥重重地拄了拄地面,激起嘩嘩的水聲。
那水很髒,而且是鹹水,李全連著兩日跋涉,手臂、小腿上,被銳利的蘆葦葉子割出了許多條傷口。傷口被鹹水一泡,痛的刺骨。
但李全一點都不在乎。他甚至刻意地帶著腳上的傷口,往來奔走於將士們之間,鼓舞他們計程車氣,而這種極其剛毅的硬漢作派,也著實讓將士們欽佩。
“所以,咱們才來這裡。”李全將鐵槍平端:“你們看!這片蘆葦恰好成了我們的掩護,蘆葦蕩的盡頭,就是金嶺。到時候我們登坡拒戰,金嶺外圍放哨的騎兵,全都來不及反應。而我們帶著俘虜退回往蘆葦深處,只消往北渡河,就能與大軍匯合……這兩家,都奈何不了我們!”
北清河下游,過了安定鎮,就不再有通常意義上的村社。南北七八十里,東西三十里的寬闊區域內,唯有灘塗、沼澤和一眼望不到邊的蘆葦。
這片區域,又位於滄州山東兩鹽司的交界處,這些年來,許多鹽民群聚於此,利用連綿灘塗的掩護,自家設定鹽場,產收“日炙鹽”。所謂日炙,便是雖有淋滷、刮礆等程式,但跳過煎煉成鹽的步驟,而以日曬成鹽的做法。
這種產鹽之法,因為很容易逃脫鹽使司的監控,故而一直被嚴厲禁止。但越是禁止,這法子就越得鹽民的喜歡。日炙鹽的產出始終不斷,並在沼澤灘塗之間,自然形成了鹽路,以供私鹽販子奔走。
鹽路固然艱苦,鹽路之外的灘塗沼澤,更是險惡,正常情況下,數十里內渺無人煙,全然不可通行。
李全這次,向濱州當地的大豪尹昌許了諸多好處,這才得尹昌派了精細部下幫忙,帶他們走了一條絕無外人知道的偏僻小路。這小路貼著北清河南岸的堤壩,掠過連綿沼澤,其盡頭,就在鐵嶺東側山坡之下。
可這小路,此前只承載過尹昌自家的親信部下,那最多不過是百餘人的行動罷了。李全帶著兩千多人穿行,其艱苦程度,真是超乎想象。
聽得李全這般說來,幾名偏裨將校也稍稍起身,撥開蘆葦探看。
大家都是廝殺場上的老手了,掃過幾眼,便知此刻己方真處在一個極其有利的位置。當下有人喜動顏色,連連點頭。
但也有人苦笑的,比如田四就摸了摸臉:“就等著今日痛快殺敵了!唉,只是,行軍實在艱難,兩日工夫,將士們折損了五十多。”
昨夜在沼澤間休息的時候,田四酣睡深沉,不防被毒蟲咬了。這毒蟲的毒性異常猛烈,使他焦黃的臉上,多了個小孩兒拳頭大的腫起,把他那隻猙獰的瞎眼都拱到了緊貼鼻樑。
將校如此,士卒們吃的苦頭只有更多。莫說作為後隊的田四所部了,李全直屬的長刀營將士為前隊,甚至有人半夜裡遇上野狼,還有人睡覺時被水蛇咬了,晚間值夜的同伴發現時,已經毒發身亡,人都涼透了。
又因為隱蔽起見,李全嚴令沿途不得生火,將士們夜間穿行於複雜地形,稍有疏忽就會與大隊走散。田四說,折損了五十多,還是往少裡算的。
“但那值得!”李全沉聲道:“僕散安貞和郭寧,都想不到我們已在近處了!他們的脖頸,等若已在我們刀下!等到這兩人出現,我們只要揮刀一……”
他待要提高嗓音,眼神餘光忽然掃到鐵嶺高坡上頭,隱約有人影閃動。
李全猛然伏低身體,連續揮手。
在他身後的將士們,幾乎全都是都是李全長期以來厚饋資財收攏的心腹老卒。
李全和部將們談說時,老卒們既不亂動,也幾乎不說話,都用自家最舒服的姿勢或躺或坐在沼澤裡稍許乾燥的地面。
此時一看李全的動作,前排將士愈發伏低,後排將士緊隨其後,千餘名身著甲冑,腰帶長刀的悍卒便如即將撲食的野獸,靜默異常。秋風掃過,偶爾吹過他們的戎袍,發出一點輕響,立即沒入風聲,再也分辨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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