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三章廟堂之高(三十三)
遠處小樹林旁,突然出現了一隻馬鹿,這是一隻成年的雄性馬鹿,它被四面而來的馬蹄聲嚇住了,呆呆地立在樹前,眼看著馬匹越來越近,這隻馬鹿突然發了倔勁,朝著最密集人群奔去。
柴榮素來佩服唐太宗的箭術,雖說每天政務繁忙,仍然儘量抽空在御花園射箭,當了五年皇帝,箭法並沒有荒廢。馬鹿距離馬前不到二十步的時候,柴榮這才從容地拉開弓箭,鵰翎箭劃出一條漂亮的弧線,射在了馬鹿的腹部上。
“萬歲!”眾大臣和禁軍軍士全都發出了震天的吼聲。
柴榮臉上並沒有現出得意之色,這一箭原本是要射馬鹿的脖子,不料馬鹿往前一躍,此箭射中了馬鹿的身體,聽到四起的“萬歲”聲,柴榮暗叫可惜。
大梁城外十里,有一座皇家狩獵場,沒有田土,全是樹林和草地,裡面放養了不少大型動物,每年秋季,柴榮都要帶領著京城百官到這裡狩獵,大周朝四面都是敵人,特別是北面的契丹人更是軍鋒極盛,沒有尚武精神則很難自保,從太祖郭威開始,每一年秋季都要在郊外狩獵場舉行一起大型的狩獵活動。
柴榮見侯大勇箭壺還有十幾支箭,就道:“侯郎,今日收穫如何?”侯大勇也不刻意示弱,爽郎地笑道:“今日收成也不錯,射了三隻青羊,還有一隻狐狸。”柴榮縱馬馳騁了半天,只覺秋高氣爽天高地闊,心胸為之一闊,心情也略為好轉,他回頭對宰相範質道:“範愛卿,還是壁上觀嗎?”範質恭敬地搖頭道:“臣可沒有陛下的本事,拉不動這硬弓。只能跟在陛下身後搖旗助威。”王樸也跟在柴榮身後,他是樞密使,也想趁著這次田獵看看禁軍的操練情況。一天以來,王樸也是未發一箭,虎著臉一言不發,好在眾臣們已經習慣了人這一幅馬臉,也不覺為異。
這一次秋獵,範質、侯大勇、王樸和李重進等四位重臣和數十名朝堂官員跟隨著陛下。而留守大城的是宰相王薄、殿前司主帥張永德和侍衛司副帥韓通留守大梁城。侍衛司副帥韓通是柴榮澶州舊人,既是侍衛軍副帥,又兼任大梁城總巡檢,負責大梁城內的治安,手中握著侍衛司一部分兵力,也是一位實權派人物。柴榮安排這三位重臣留在大梁城,大梁城自是風平浪靜。
天晚之時,狩獵隊伍就在郊外宿營。負責安全的侍衛軍都指揮使李重進精心佈置了一個宿營常用的圓陣,以柴榮地營帳為中心,最裡面是柴榮和柴震率領的五十名禁軍,第二圈是範質、侯大勇、王樸和李重進四位重臣的營帳,第三圈就是侍衛司禁軍。第四圈是殿前司禁軍。
這般佈置,就算一隻老鼠也不能溜入陛下柴榮的營帳。
侍衛司都指揮使李重進是一個陰狠之人,侍衛司眾將對對其又恨又怕,敬而遠之。而殿前司都點檢張永德則是一個散淡愛享受之人,他雖是殿前司最高長官,陛下卻把整訓新禁軍之權交給了趙匡胤,禁軍中的驕兵悍將被趙匡胤恩威並用,收拾得服服帖帖,此時趙匡胤北上德州,張永德又留在大梁城,殿前司群龍無首。李重進實際掌握了調動兩支禁軍的權力。
這一次安營紮寨,殿前司諸營被安排在最外圍,沒有一部人馬靠近柴榮大帳,營地內圈全是侍衛司的人馬。殿前司諸將對此極為不滿,脾氣最火暴的是王彥升已經藉故和侍衛司禁軍搞了數次摩擦,若不是柴榮在軍中,大家有所顧忌,侍衛司禁軍和殿前司禁軍定然已經大打出手了。
營帳安置完畢之後。侯大勇還是按照在黑雕軍地習慣。在各個營區四處走了走,也算是檢視營帳。侯大勇已經發現了李重進紮營的奧妙,他在營區轉了一圈,正欲回帳,回頭看見王樸從營區回來,就停下腳步等著他。王樸黑著臉來到侯大勇身邊,兩人目光相交,眼光中就有些意味深長,可是兩人誰也沒有主動開口說話,面對面站了片刻,王樸轉身就走。
李重進將安營情況向柴榮報告之後,柴榮只是“嗯”了一聲,未置可否。李重進退出柴榮營帳之後,回到自己的營帳裡,他衣甲不解,坐在寬闊的營帳裡,侍衛司和殿前司爭鬥了數年,如今侍衛司總算全面壓倒了殿前司,為此,李重進頗有些志得意滿,他暗自琢磨:也不知是誰扔了兩塊石碑到永濟渠,如此一來,張永德、趙匡胤定然會受到陛下的猜疑,而侯大勇這個小兒主持修建永濟渠,也難逃其咎。
正在得意之時,侍衛軍參軍王增挑開門簾走了進來,李重進疑心很重,心下心腹甚少,而王增是少有的幾個心腹之一,他神色有些憂慮坐在李重進下首。李重進心中正在得意,見王增的模樣,詢問道:“王參軍為何憂愁?”王增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大禍不遠矣,在下如何能夠不憂?”李重進原本背靠著胡椅,聞言一下直起腰身,“此話怎講?”
王增似乎下了決心,沉聲道:“陛下英明神武,是少見的明君,在顯德元年,力排眾議,御架親征,在高平一戰定國,戰後整肅禁軍,連斬七十餘將校,在顯德二年不顧絕大多數重臣反對,毅然下詔毀佛,顯德三年起,三次親征淮南,長江以北盡歸大周。”
王增口才甚好,說話總是抑揚頓銼、語調鏗鏘,極有煽動性,他見李重進聽得專心,突然語調一轉,“大帥想過沒有,陛下如此英明神武,為何能夠容忍侍衛司和殿前司兩軍相鬥?”
王增不等李重進回答,“依在下看,陛下是有意縱容兩軍相爭,這是相互制約地平衡之策,侍衛司和殿前司表面上是仇敵,其實唇齒相依。目前,殿前司兩名主帥因為石碑受到猜疑。實是破壞了難得的平衡之局。今晚的佈防,殿前司禁軍被排在了最外圍,內層全是侍衛司禁軍,如此佈置顯然違背了陛下平衡之道,若有人挑撥是非,則將軍大禍不遠。”
王增剛才見到侯大勇和王樸都在軍營內巡視,兩人面色凝重,顯是發現了李重進的小聰明。
一語驚醒了夢中人。李重進楞了半響,雙手放在冰冷的鎧甲之上,使勁搓了搓,道:“事已至此,只有明天再重新調整兵力佈置。”
王增拱了拱手,道:“但願沒有人注意此事。”這一番話王增早就想給李重進說,只是李重進極為自傲,而且心胸狹窄。因此一直忍著未道破此事,目前政局十分敏感,若再不說破,恐怕李重進將莫名其妙地受到連累。
王增見倨傲地李重進居然能夠接受意見,暗道萬幸。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等到王增退下之後,李重進在帳中不停地轉來轉去,侍衛司和殿前司地種種往事就如滿天繁星在腦中一閃一閃,暗道:王增所言不虛。
柴榮稱帝之時。侍衛司士兵人數眾多,有八萬之眾,殿前司不過萬人,殿前司的長官殿前都指揮使的銜位也只相當於侍衛司地馬軍都指揮使或步軍都指揮使,更別說這兩個都指揮使之上的馬步軍都虞候和更在上面的正、副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了。高平之戰後,柴榮改革禁軍,裁切侍衛司的老弱士卒之後,仍有六萬人,殿前司一再擴充,達到了三萬多人,陛下又在顯德三年置殿前都點檢之職,令壽安公主的丈夫張永德任之,並明確都點檢職位在侍衛軍馬步軍都指揮使之上。
這樣一來,儘管殿前司人馬沒有侍衛司人馬多,卻因為殿前司主帥地職務卻比侍衛司主帥的職務高。兩支禁軍就這樣長期分庭抗禮。
李重進正欲休息,柴榮又派人相請。
柴榮大帳裡燃著幾枝大油燈,柴榮居中,範質、王樸、侯大勇分坐兩列,每人桌前都擺著些今日才獵到的野味。李重進進入營帳時帶入了一股冷風,吹得油燈火光搖動不止。
李重進位置在侯大勇地後面,他一臉陰沉在入座,沒有正眼看侯大勇一眼。在高平之戰時。柴榮把侯大勇從侍衛司調入殿前司以後。其實這是柴榮的決定,當時侯大勇不過是下級軍官。哪裡有說話的資格。但是,李重進從此就對侯大勇記恨在心,儘管侯大勇現在已是當朝宰相,他仍然對侯大勇從來沒有好感。李重進看著這個昔日的下級,心裡冷哼了一聲:一個北地賤民,就靠著和陛下的連襟關係,竟然當上了當朝宰相,什麼玩意兒。
柴榮滿臉春風地和四位重臣隨意聊天,興味盎然地吃著野味。但是,從永濟渠中挖出地兩塊石碑,如兩座大山一樣壓在了柴榮心中,讓他內心充滿憂慮:柴家在大周朝根基太淺,淺得如浮草,大風一刮,或許就會連根吹走。
唐太宗李世民重修家譜之後,頒行了新的《氏族志》,把天下氏族排成了數個等級,而且提出了尚官原則,宰相、知政事等位居三品以上的高官,可提挈到《姓氏錄》地第一姓或第二姓,以往地世家,沒有在朝中擔任高官,則漸漸降低等次。
這種做法,很重要地一個原因是抑低山東士族族望、抬高關隴貴族地威望,但是,山東士族在社會上擁有極高的威望,家族極為重視教育,又與新貴們不斷聯姻,幾經沉浮,仍然是大唐的一等族姓,以崔氏為例,終唐一代,崔氏十房共出二十三個宰相,數量之多仍然令人咋舌。真正給予世族以巨大打擊地是晚唐以來的亂世,武人當道而世族不存。不過,經歷了數百年的望族,雖死不僵,仍然在社會上有不可低估的影響力。
大周朝第一代皇帝姓郭,第二代皇帝姓柴,柴榮本是養子,若不是許多偶然因素,根本輪不到柴榮來坐天下,柴家歷來貧寒,柴榮稱帝前,在社會上基本沒有影響力。只是在柴榮稱帝之後,柴家才算得上新興計程車族,不過柴家人丁稀薄,柴榮的三個兒子又喪命於亂世,宗訓等子尚年幼,柴家的統治根基還遠遠沒有深入到大周朝的土壤之中。
柴榮政權地中堅力量有兩類人,一類是稱帝前的舊部,主要是澶州舊人。比如王樸、向訓、趙匡胤、曹翰、鄭起、王著等人,另一類是皇親國戚,比如李重進、張永德、侯大勇等人,而永濟渠地兩塊石碑,就牽連到一員重將,一員皇親。
柴榮的目光依次從四位重臣面前掃過,油燈在不斷搖晃,昏黃的燈光讓四位重臣的臉色陰睛不定。柴榮掃視了兩遍端坐於下首的四位重臣。放下手中碗筷,收斂了笑容,嚴肅地問道:“一月之內,永濟渠裡接連挖掘出兩塊石碑,這是怎麼一回事情?”
儘管眾臣都知道石碑之事。但是此事關係重大,大家只是心知肚明,卻並沒有人敢於公開議論此事,這是柴榮第一次以公開的形式來討論此事。四位大臣都低著頭。彷彿地面上繡著花朵一樣,不過,陛下已經發話,總得有人要首先回答,三位大臣經過短暫地低頭,不約而同地把目光轉向了負責永濟渠工程地侯大勇。
柴榮也把目光轉向了侯大勇。
黑雕軍在西北發展過於迅速,屢敗胡族,甚至打敗了兵力強大地契丹人。侯大勇在西北是聲威赫赫,正因為此,侯大勇就變成了不帶兵地宰相,當侯大勇毫無怨言地回到了大梁之後,柴榮對侯大勇恩寵有加,雖然黑木盒子多次密奏侯大勇暗中掌握的富家商鋪富可敵國,柴榮也置之不理,在柴榮心目中。愛錢的大臣總比愛權的大臣更加值得信賴。
侯大勇見到眾人的目光。只好乾咳了兩聲,道:“依臣的愚見。這件事情肯定有人搗鬼,其用意十分陰險,就是想搞亂朝政。”
侯大勇知道第一塊石碑的來歷,而確實不知道第二塊石碑地來歷,所以就說了一句費話。柴榮對這個答案並不滿意,仍然盯著侯大勇不轉眼。侯大勇只好繼續道:“任何事情都是有因才有果,這件事情誰能從中受益,誰就最有可能是主謀。”
聽聞此語,三位大臣眼睛一下就睜圓了眼睛,緊盯著侯大勇。
侯大勇不緊不慢地道:“最大的受益者是西蜀,現在我軍大兵集結於鳳州,西蜀當然希望我們內亂,所以,此事最大可能是西蜀的奸細所為。”
範質是資深宰相,處事極為老道,他讚許地看了一眼侯大勇,心道:若因為兩塊石碑而大動干戈,輕無數人頭落地,重則引起朝堂動盪,侯大勇把此事推到西蜀身上,倒不失為一條妙法,侯大勇能快速崛起,看來也有些真本領。
李重進也暗自鬆了一口氣,王增之言讓李重進第一次認識到侍衛司和殿前司密不可分的關係,現在兩塊石碑鋒芒都指向殿前司,這讓李重進有一種做賊心虛的感覺,雖然他對侯大勇不滿,可是對於侯大勇這種解釋還是很極為歡迎地。
侯大勇的解釋,也正是柴榮最想要的答案。
當柴榮的目光轉向範質地時候,範質接著侯大勇的話題道:“西蜀的離間計,就如南唐的手法如出一轍,他們打不過我們,就妄圖挑撥君臣之間的關係,其心可誅,只不過這等小兒般的離間計,怎麼能夠騙得了英明的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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