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內所有人的目光,盯向來者。
阿史那道真手按橫刀刀柄,一身龜背魚鱗甲,目光如刀鋒般投向蘇大為。
“道真,你怎麼進來了?”
“我不能來嗎?”
阿史那道真雙眼盯著蘇大為,帶著一種似笑非笑之色,似乎透著一絲嘲諷。
蘇大為看著他,默不作聲。
從趙胡兒死後,阿史那道真也再沒有參加蘇大為身邊心腹的會議。
兩人之間,就像是隔著一條無形的鴻溝。
在這個敏感的時候,他闖進來,是什麼意思?
安文生插到兩人中間,隔斷阿史那道真微帶挑釁的目光:“馬上要拔營了,你麾下都收拾好了嗎,還有空在這裡耽擱。”
“安文生你給我滾開。”
阿史那道真伸手將安文生推開,在後者微露錯愕的目光下,冷冷道:“與你無關。”
“賊你媽,阿史那道真你要做什麼?”
高大龍兩眼閃著兇光站出來。
是,他是看不慣蘇大為當斷不斷,說蘇大為是婦人之仁。
但那些話他可以說。
你阿史那道真都不混這個圈子了,不是都要與蘇大為割袍斷衣嗎?
那蘇大為的事,就輪不到你來摻合。
李博也在一旁勸道:“阿史那將軍,大軍還沒起行,蘇總管仍是我們的總管。”
言下之意,阿史那道真仍歸蘇大為節制,不可以下犯上。
對這些明的暗的威脅,阿史那道真視若無睹,推開擋在自己身前的李博,繼續向前。
高大龍和高大虎正要將他擋住,卻聽到蘇大為開口:“讓他過來。”
兩人轉頭去看蘇大為,只見他面色平靜的道:“道真是我的兄弟,他不會對我不利。”
高大虎聽罷,束手退開一邊,高大龍卻是帶著不屑與譏諷的冷笑一聲,那神色分明是:你就那麼信他?可別忘了趙胡兒因你而死。
蘇大為一臉平靜的看著阿史那道真,帶著肅殺之氣,大步逼近到自己面前。
這已經打破了平常人的安全距離。
在這個距離,只要一伸手就能打中對方,非常具有威脅性。
但蘇大為卻毫不設防,向面如寒霜的阿史那道真輕聲道:“這個時候,你來做什麼?”
阿史那道真臉上湧起一種複雜之色,他的眼睛如冷冽的刀,在眼底深處,又像是跳動著雀躍的火。
這種複雜,令他的眼神透著難以猜透的閃爍。
“我來是想看一看你現在,究竟會是一種什麼樣的神情?”
“什麼?”
“當初打吐蕃犧牲趙胡兒的時候,你可曾想過自己也會有失勢的一天?”
蘇大為默然不語。
阿史那道真突然出手,一把扣住蘇大為肩甲上的獸吞,將他接近。
“道真!”
“阿史那將軍!”
旁邊的安文生、李博和高大虎等人都萬分緊張。
這個時候本已夠敏感的了,阿史那道真意欲何為?
蘇大為伸手,制止眾人上前,向阿史那道真勉強笑道:“我想不了那麼遠,做總管,只想取得勝利,想少犧牲點大唐健兒。”
阿史那道真的眼睛,在極近的距離死死盯著蘇大為。
他的五指因為用力,掌背上青筋凸起。
“呵,這話從你嘴裡聽到,真令我感到諷刺……”
……
天空中的陰霾稍卻。
點點陽光投在起伏的山巒上。
傳令太監王承德用衣袖擦拭了一下額頭上細密的汗珠,向身邊的侍者小聲問道:“什麼時辰了?”
“已是辰時。”
“辰時?”王承德臉色一變,左右環顧,揚聲道:“各軍都已經收拾妥了,怎麼蘇……蘇總管還不下令拔營?快派個人去看看,去催催他,莫要誤了時辰。
陛下可是急著見徵吐蕃得勝大軍凱旋而歸,已經備好了替諸將士們獻俘誇功,快去問問去。”
“喏!”
得令的侍者吞了下口水,轉臉看了看,正要邁步向被蘇大為親衛環繞的中軍營帳過去,忽然看到那營帳帳簾一動,有人從裡面走了出來。
李博、安文生、高大龍、高大虎、南九郎,乃至阿史那道真和蘇大為,一齊從帳內走出。
站在帳旁正來回踱步,顯得焦慮不安的婁師德見狀,忙叉手行禮:“大總管,時辰已過,不知……”
蘇大為向他擺擺手,沒急著回答,而是用力拍了拍阿史那道真的肩膀:“謝了道真,我欠你一個人情。”
“你欠我的又何止這一次。”
阿史那道真面龐很冷,嘴角扯了扯,似是想諷刺又忍住。
“不管怎麼說,這次多謝,若回長安……”
“你能回長安再說吧。”
阿史那道真狠狠一抖披風,大步離開。
“別以為我原諒你了,趙胡兒的帳,我遲早會跟你算。”
蘇大為苦笑搖頭,看著他的背影:“屬犟驢的。”
“嘴硬心軟。”
安文生在一旁捏著下巴,白胖的臉上,細長的雙眸微微張開,眸光一閃:“眼前這出戏還沒唱完,阿彌,你還得演下去。”
“我知道。”
蘇大為微微點頭,走過婁師德的身邊,伸手拍了拍婁師德的肩膀。
後者一震,看著蘇大為向傳令的太監王承德走去,身後跟著安文生、李博、高大龍、高大虎、南九郎等人。
忙自覺的跟上。
在他身旁,聽著甲葉撞響,王孝傑不知何時從一旁跟了上來,小聲道:“總管是何意思?要不要……”
王孝傑抬手做了個動作,卻被婁師德狠狠瞪了回去。
崔器正站在道旁,向著蘇大為叉手行禮:“總管。”
蘇大為微微點頭,算是答應。
繼續前行,一直走到面色微微發白的王承德面前:“天使久等了,諸事都安排妥當,請天使隨大軍回長安吧。”
“那蘇總管你……”
“陛下聖旨既命我在巴蜀待命,稍後大軍離開,我自行去找最近的驛站,等候聖旨。”
蘇大為向著長安方向躬身叉手道:“蘇大為,領旨。”
這一下,顯然大出王承德的意外。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又忍住,只是向蘇大為拱拱手。
蘇大為挺起腰身,身邊的李博早已經上前兩步,站到王承德身旁,從袖中取出一個巴掌大的錦袋,悄悄塞到王承德手中。
“天使遠來傳旨辛苦,總管說……是茶水錢。”
王承德平日裡都在宮中侍奉,出一趟宮,遠本也想著能不能有點油水。
此時喜得眉眼都開了。
伸手悄悄在那錦袋上一摸,立刻便知,這袋子裡裝的是一枚枚指頭大的珠子。
不是東珠便是金珠,價值不菲。
他的喉結蠕動了一下,一邊接過塞入袖中,一邊極力壓抑臉上的喜色,故意板著一張臉道:“這說的是什麼話,傳旨是我的份內之事……蘇總管有心了。”
說到最後,還是沒忍住,回頭向一旁的侍者揚了揚眉毛。
後者露出驚訝的神色。
王承德有些不耐煩的將手伸出,低喝道:“拿過來。”
“喏!”
侍者不敢多問,從馬上的行囊中取出一物,小碎步上來,雙手遞給王承德。
王承德一手攥著袖子,生怕那袋東珠掉出來,一手接過那物事。
輕輕咳嗽了一聲,轉向蘇大為,臉上故做威嚴道:“蘇大為接旨。”
蘇大為臉上露出“詫異”之色,忙叉手行禮,垂首聽旨。
軍中著鐵甲,行禮不便,一切從簡。
王承德繼續道:“來之前,陛下曾有口諭:若蘇大為遵從旨意,便將此秘旨予他,勉之勉之。”
蘇大為忙道:“臣,謝聖人隆恩。”
雙手伸出,接過黃綢聖旨。
在他身旁的眾人,神色各異。
安文生和李博等人,面無表情,實則心中暗流湧動。
高大龍冷笑。
高大虎惶恐。
南九郎等人不明這秘旨的意思,在那裡一臉懵逼。
而婁師德和崔器則是面色微變。
婁師德在心中暗道:若遵從聖旨,才給蘇總管秘旨,也就是說,方才的明旨,實則是一道考驗……好在,總管通過了考驗,幸甚。
王承恩向蘇大為笑眯眯的拱手道:“總管稍後可自行看陛下旨意,老奴這就隨軍回長安了,若有緣,再請蘇總管於長安飲茶。”
“客氣了,一定。”
蘇大為向他微笑頷首,轉向身旁的崔器等人道:“你等都招呼手下兒郎,隨天使回長安,路上有事多聽天使的,勿生事端。”
“喏!”
崔器和婁師德、王孝傑等人相視一眼,一齊應喏。
幾人匆匆回到自己的軍陣,將命令傳達。
令旗招展。
鼓聲漸響。
那是催促行軍的訊號。
唐軍陣中,阿史那道真騎於馬上,遠遠向這邊看了一眼。
隨即扭開頭去。
“回長安。”
蘇大為身邊,安文生和李博等低聲問:“我們怎麼辦?是隨軍還是陪在你身邊?”
“大龍和大虎、九郎、李博幾人留下,剩下的有軍職,都先回長安,獻俘誇功,交了差事,等我的口信。”
“喏。”
安文生等人不及多說,向蘇大為叉手行禮,匆匆回帳內去收拾。
而高大龍在一旁,小聲嘀咕:“軍權說解就解了,簡直自廢武功。”
“你閉嘴吧,還嫌捅的簍子不夠大?”
蘇大為向他怒視了一眼,面色隱隱透著不滿:“如今大唐盛世,你以為有些軍功,就可以不把朝廷放在眼裡?”
“嘿嘿,遲早你會後悔的。”
高大龍譏笑一聲,轉頭向大軍相反方向走去。
竟是一個人脫離大隊。
高大虎急忙道:“大兄,你去哪裡?”
“眼不見為淨,老子去那邊河裡洗洗眼睛。”
高大虎苦笑著,向蘇大為叉手道:“大兄他自從有了詭異之能後,行事和想法越來越偏激,還請總管勿怪。”
“相識多年,大龍想什麼我清楚,你去勸勸他吧。”
蘇大為說著,身邊的李博早已按捺不住,小聲追問:“總管,這份秘旨……”
蘇大為展開掃了一眼,微微一笑道:“陛下命我為黃安縣令。”
黃安縣令?
李博瞠目結舌,腦子裡搜腸刮肚的想:黃安縣在哪?縣令?這算是信任總管,下放地方歷練,還是懲罰?
“毋須擔心,陛下與武后遇到一些麻煩,這個麻煩,也只有我能為他們分憂。”
蘇大為手握著聖旨悠悠道:“阿姊在信裡說了,聶蘇不日將到黃安與我相聚。”
李博一個激靈,以手扶額喜道:“這可是天大的好訊息,不過……黃安縣究竟在哪?”
“就在巴蜀。”
蘇大為轉頭,遠望著巴山,心中思慮萬千。
這次的任命,既是信任,也是重大的考驗。
能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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