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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雪山絕谷(下)

作者:庚新
突厥騎後方,有騎手不斷向空中拋射著箭雨。

這是突厥人獨有的戰法。

藏在後列的百餘人,乃是突厥人的射鵰手。

遠距離用拋射,到了近距離,前方的突厥重甲騎做肉盾和刀鋒,既殺敵,又擋住敵人的衝擊。

後方的射鵰手則看準機會,不斷用手中重弓,瞄準吐蕃人中的將領,逐一點名射殺。

什麼叫外科手術式的打擊,這便是外科手術式的打擊。

馬嘶聲,人吼聲,怪獸般的轟鳴聲。

還有道般冰川暗流那持續不斷的冰稜碰撞聲。

戰馬的蹄聲,一切聲音混雜在一起。

“破~!”

前方的阿史那道真,陡然覺得渾身一輕。

眼前一蓬血雨綻開,澆了他滿頭滿臉。

一身明晃晃的鐵甲,瞬間變做了血甲。

向前狂奔出數十步後,他才有空用左手在覆面的面具上抹了一把,扭頭看去,早已將吐蕃騎穿透。

吐蕃騎的騎兵陣型,險些崩散。

中間被唐騎鑿穿的地方,形成一道巨大的溝壑。

“兜回去,兜回去!”

阿史那道真厲聲吼道:“再來一次,就能將他們粉碎!”

轟隆隆~

馬蹄拍打著地面的冰稜。

碎石泥漿飛濺。

一千唐騎隨著阿史那道真,兜出一個大大的圈子,方才兜回來,向著聚攏的吐蕃騎,發動第二次衝鋒。

重甲騎與輕騎不同,轉彎半徑必須足夠大,才能提起馬速,才能將重甲戰馬的衝擊力,完全發揮出來。

眼看著唐騎即將如熱刀般再一次插入吐蕃人的胸膛,突然——

嗚啦~

眼前的吐蕃騎轟然崩散。

是真的崩散了。

沒有建制,也看不出組織。

像是砸碎的水滴,四濺奔逃。

化整為零。

這個變化是阿史那道真萬萬沒想到的。

對付一個整體的吐蕃騎,唐騎可以發揮鐵錘砸鐵錠的戰術,一錘接一錘的砸向對方的軍陣。

現在吐蕃的陣勢直接崩潰了。

每一個吐蕃騎都掉轉馬頭,亡命的逃向前方的雪谷,這還怎麼打。

但阿史那道真的呆滯,只是一瞬,他的臨機反應極為迅速,厲聲道:“追,不要放跑了,能殺多少,就殺多少!”

“喏!”

衝鋒的號角聲吹響。

一千唐騎在阿史那道真的率領下,戰意沸騰。

如一把出鞘的刀,狠狠追著那些吐蕃人的屁股劈砍。

只要跑得稍慢的,便被唐騎追上,被馬槊給捅下戰馬。

迎接他們的,是上千唐騎,兩千餘匹戰馬,凌亂如雨的馬蹄。

碗口大的鐵蹄落下,轟鳴之後,地上的吐蕃兵,早就不成人形,被踩得稀爛。

這便是戰爭。

阿史那道真甚至連眉頭都不曾動過一下。

他的雙眼牢牢盯著前方的吐蕃人,不斷追逐,不斷超越前方的敵人,將其一一刺落下馬。

這個過程,令他奇異的想起了小時候。

那時阿爺帶著他一起找獵,有一次發現一個狼窩子。

他跟著阿爺和幾名親兵衝進去,裡面的大狼嗚的一聲衝出來。

結果被阿爺一箭射死。

射下的小狼崽子四散奔逃。

阿爺帶著他追逐著小狼,一邊追,一邊放箭。

將那些小狼崽子一一釘死在草地上。

多少年了,不知為何,在今天卻想起了小時候的事。

眼前有些溫熱。

阿史那道真抹了一把,一手熱血。

也不知是哪個敵人的。

追逐只持續了不到盞茶時間,便停止了。

吐蕃人丟下了數百具屍體,剩餘騎士一窩蜂的衝入了雪谷中。

就在雪谷前,阿史那道真一個激靈,厲聲道:“停!”

馬上的騎士下意識勒緊馬疆。

戰馬長嘶著,又向前奔出數十步,這才漸漸停下。

阿史那道真抬眼看了一下前方的地形,背後隱隱滲出冷汗。

“將軍,敵人逃進去了,我們……”

“別說話。”

阿史那道真揭開覆面的面甲,一雙眸子帶著凌厲的審視之意,左右觀察著。

兩邊都是高聳的冰山雪峰。

這就是地圖上標註的大雪山了。

不到實地,實在不知,這座雪山居然從中一分為二,當中裂出一個巨大的雪谷。

“兵書上說,這種地形叫隘……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阿史那道真喃喃道:“這種山谷地形,如果我們貿然衝進去,敵人萬一設伏,後果不堪設想。”

“那我們等總管他們來了再說。”

“唔……”

阿史那道真道:“速派斥候去告知總管。”

……

黑色的印戳,在蘇大為的手指尖輕輕旋轉著。

聽著斥候回報,騎在龍子背上的蘇大為微微點頭:“道真現在用兵純熟了,對了,他熟讀《三國》當知諸葛孔明火燒司馬懿的故事。”

他說的是《三國》裡,計劃亮六出祁山,設計將司馬懿引入上方谷,最後將準備好的易燃之物點燃,要把司馬懿和魏軍燒死在谷中。

李博和王玄策、安文生此時正在蘇大為身邊,李博含笑不語。

王玄策欲言又止。

只有安文生,撩起眼皮諷刺道:“阿彌又在說笑,那邊是雪山冰谷,哪裡有什麼火能燒起來。”

“火雖燒起來,但地形不熟,這種關隘險地,不經斥候探明,哪能輕易進入,萬一大軍進去,敵人在山谷兩頭一截斷,豈非甕中捉鱉?”

“你這麼說倒也形像。”

蘇大為把印戳收起道:“傳令加快速度,快點追上道真,總覺得吐蕃人沒這麼簡單。”

“報!”

“總管!”

“我要見總管!”

前方,又有數名斥候瘋狂打馬過來。

被隊伍前方的斥候攔住,對過口令,驗過正身後,方才穿過騎兵軍陣,來到蘇大為面前。

“總管!”

帶著的一名斥候,神情惶恐,在馬背上向蘇大為叉手道:“總管,阿史那將軍,率軍衝入雪山谷了。”

“什麼?”

蘇大為心中突地一跳。

附近的將領方才還在有說有笑,瞬時鴉雀無聲。

“出了什麼事了?道真剛剛不是說他在谷外等候?怎麼又進去了?”

蘇大為騎在龍子背上,神色不變。

但是熟悉他的安文生和李博等人,已經從他略顯低沉的聲音裡,聽到一絲壓抑的怒火。

蘇大為對這一戰極為重視。

戰前甚至召集眾將,開了一次動員會議,言及此戰的意義,關係大唐興衰根本。

河西之地,乃是大唐的根本利益。

在會上,他還曾言令諸將,必須要按軍令行事。

不可有任何疏忽。

阿史那道真方才才被總管誇了一聲用兵純熟,結果一轉眼就率軍入了險地。

總管不怒才怪。

“究竟出了什麼事?”

安文生看了一眼蘇大為,向臉色發白的傳信斥候問。

“是……是趙胡兒。”

……

薄薄的寒霧,如雲煙般凝結在雪山谷中。

山谷入口緩緩出來一隊人。

正在下馬休息的唐軍騎兵,以及更遠處打掃戰場的吐谷渾僕從立時警覺起來。

待這隊吐蕃人走得近了,阿史那道真和身邊的兵卒才看出來,那是數十名吐蕃人,騎著馬,當中一輛馬車,馬車後似乎堆著箱子。

那些吐蕃騎手,簇擁著馬車向這邊走過來。

“上馬!”

阿史那道真一聲喝叱。

翻身上馬。

身邊的騎士,更遠處休息的唐騎,幾乎同一時間,翻上馬背。

天天在馬背上生活,早已融為本能。

只有騎在馬背上,才能帶來安全感。

才能進可攻,退可走。

這夥吐蕃人人數雖不多,但須提防敵人有詐。

近了,更近了。

湧過來的吐谷渾輕騎中,薩託丁輕騎馳到唐騎附近。

他站在馬背上,伸直了脖子多看了幾眼,變色道:“弓仁,那是論欽陵的兒子弓仁!”

烏延達不知從哪裡騎馬出來,失聲道:“方才與唐軍作戰,吐蕃軍就是弓仁率領的,他居然有膽就帶這麼點人……”

“老烏延,注意你的用詞,要說我軍!”

薩託丁不陰不陽的刺了一句。

烏延達轉頭向他怒瞪一眼,卻是忍住沒有說話。

方才的追擊中,薩託部的人雖少,但表現卻比烏延部好上不少。

這讓薩託丁說話也多了些底氣。

他們倆說這些話,當然也是想向唐軍在場的主將,阿史那道真邀功的意思。

你看,我們認出了吐蕃人的大將。

只要抓到此人,以弓仁做為論欽陵兒子,祿東贊孫子的身份,那還不是大功一件?

一想到這裡,烏延達和薩託丁暗自對了下眼神,彼此看出對方眼裡的野心,俱是冷哼一聲,別過頭去。

出乎薩託丁的意料,阿史那道真並沒有接他們的話,而是目光筆直的盯著馬車上的人。

不是弓仁,而是在弓仁之後。

馬車上立著一根粗大的木柱十字。

此時此刻,一個赤裸著上身,好似奴隸一樣的人,被綁在木架上。

不,不是綁上的,而是被人將雙掌,雙腳,用長長的鐵釘釘在木架上。

鮮血從傷口,順著木架蜿蜒流淌。

那人的頭顱低垂,頭髮蓬亂垂下,遮擋住了面龐。

一時讓人看不清身份。

但阿史那道真無視迎面過來的數十名吐蕃人,甚至都無視了吐蕃大將弓仁。

一雙眼睛,死死的盯在那名奴隸的身上。

久久,當馬車晃動,微微露出對方的胸膛時。

阿史那道真的眼珠子紅了,因悲憤而變形的聲音,從他的喉嚨裡迸出:“趙、胡、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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