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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披甲

作者:庚新
夜幕四合,斗轉星移。

長安居德坊中,正在家中撰寫《麟德歷》的李淳風忽有所感。

他放下手中狼毫,行至庭院。

正好看到一顆碩大流星,拖著白色尾焰,隆隆有聲,墜向西方。

李淳風雙眸大睜,袖中掐起指決,隨心動念,起手占卦。

數息之後,他臉色陡然大變,一口熱血,“噗”的從喉中噴出。

“天有異象……”

幾乎同一時間,龍首原上,一片高矗的山丘上,黑氣湧動,一襲白衣的鶴郎君從中走出。

他抬首上望。

只見漆黑的夜幕之上,無數流螢墜落,嗤嗤有聲。

鶴郎君雙臂伸出,口裡發出尖利嘯音。

“星斗動搖,天變在即,果然,北斗星君說的是對的,屬於我族的機會來了!”

說完此語,他狠狠一抖大袖:“諸位以為如何?”

在他身後,一片黑氣氳氤。

那黑色,無邊無岸,幽深如獄。

從中,透出各種嘈雜之音。

似人言,似獸語。

各種詭異之音,匯聚成同一個聲音:“願尊北斗星君之令。”

“熒惑,已經老了,我族的未來,將由我等自決。”

殺殺殺!

吃血食!吃血食!!

嘈雜異響沸騰起來。

各種光怪陸離,妖魅魍魎,在龍首原上,悄然集聚。

……

大唐麟德元年,九月廿三,宜畋獵、祭祀、祈福。

忌破土。

在屋中端坐的蘇大為,聽得報時聲響,陡然張開了雙眼。

屋內光線昏暗,他的雙眸在暗室中,如兩點星辰,光芒閃動。

聶蘇略帶顫抖的聲音自一旁響起:“郎。”

郎即是丈夫的意思。

新婚女子稱丈夫為郎。

丈夫稱妻子為妻,或者彼此稱呼老公老婆。

和後似有些相類。

蘇大為伸手握住聶蘇遞過來的小手。

入手冰涼而柔軟。

“我此次出征,家中都託付給你了。”

“嗯。”

“等我回來。”

“嗯。”

蘇大為用力握了握聶蘇的手,不敢看她的眼睛。

那雙眼裡,千萬般柔情,化作瑩瑩淚點。

靜室一時無聲。

最後是聶蘇催促道:“郎,時辰到了。”

“為我披甲。”

蘇大為長身而起。

門窗俱開。

黎明的曙光,從前庭透入,白朦一片。

由高舍雞等家中健壯僕人,呼著節拍,將藏於庫中的鎧甲、兵器一一搬入房中。

庭院外,李博、李客、高大龍、大虎、周良、沈元、柳娘子等人,正在等候。

蘇大為張開雙臂。

聶蘇捧起衣甲具裝,為蘇大為著甲。

依次戴護臂、護脛、掩膊、繫好裙角、繫上護襠前後。

戴胸甲、戴肩吞獸、戴捍腰吞獸、佩橫刀。

戴護心鏡惡瑕。

戴頭盔。

站立於聶蘇面前的,不再是熟悉的郎君,而是大唐武將。

身披明光鎧,重逾五十斤。

全身四層重甲,精鐵加銅牛皮,金甲閃爍震懾四方。

胸前的護心鏡,被精心擦拭鋥亮,倒映出聶蘇又是驚歎,又是痴怨的眼眸。

蘇大為張開臂,輕擁了一下聶蘇,在她的耳邊輕聲道:“我去了。”

說完,他扶住橫刀,在一片甲冑碰撞聲中,跨出大門。

庭院外,高舍雞等一眾蘇府奴婢下人,單膝跪下,齊聲賀:“願阿郎得勝而歸。”

蘇大為點點頭,目光從站在庭中的眾人一一掃過。

柳娘子上來抓住他的胳膊:“活著回來,娘和小蘇都等著你。”

她的臉龐上,不知何時多添了許多皺紋。

眼角眉梢,都蒼老憔悴了許多。

蘇大為更是驚訝的發現,阿孃的頭上,不知何時憑添了許多白髮。

在風中,白髮蒼蒼。

蘇大為喉頭微緊,反握住柳娘子的手:“阿孃放心,我曉得。”

“去吧。”

蘇大為鄭重點頭,長呼了口氣,鬆開手,卻發覺柳娘子的手又攥了自己一下。

驚訝回頭,卻見柳娘子撇身背對著自己。

“走吧,莫要戀家,家中一切有我。”

蘇大為心裡一酸,後退兩步,鄭重行禮:“天子相召,兒不能推辭,待我殺盡敵人,再回來向阿孃進孝。”

“走吧。”

柳娘子背對著他,揮了揮手。

但蘇大為分明看到她另一隻手在眼角擦拭。

“阿彌,別誤了時辰!”

周良喊了一聲。

蘇大為用力一頓腳,轉身向著大門,大步而去。

在他身後,高大虎、高大龍、李博、李客、周良、沈元,魚貫相隨。

伴著鏘鏗腳步,走到宅門外。

早有府中下人牽了龍子在外等候。

蘇大為接過疆繩,翻身上馬。

龍子仰天一聲咆哮,猶如驚雷。

“我走了。”

蘇大為向一幫兄弟抱拳輕喝。

兩腿輕輕一夾。

龍子心意相通,順著大道馳出。

坊道間,早有武侯清出了道路,沿路還有金吾衛守護。

“陛下令,宮前校兵,各將集結。”

鐵蹄敲打著青石路面。

伴隨著隆隆的馬蹄聲。

起先是蘇大為一騎,但是隨即,有兩騎、三騎,不斷有騎馬將領,從各坊中湧出,匯聚在一起。

蘇大為身邊,是一身玄甲的蘇慶節。

兩人相視一笑。

蘇大為看了一眼蘇慶節身上衣甲,說了聲:“不賴!”

蘇慶節身穿大唐十三甲之一的龜背魚鱗甲,三層重甲,精鐵製成,全身重四十九斤有餘。

蘇慶節拍馬接近一些,低聲道:“這玩意穿著可不舒服,若不是為了陛下令,平時可真不願穿它。”

鐵甲刀槍難入,但穿著厚重,十分不方便。

不但要有數層內襯做緩重,外面鐵甲也常由數層組成。

龜背魚鱗甲是三層,蘇大為的明光甲是四層。

穿這玩意就像是一層厚棉衣,再套數層鐵片,那滋味可想而知。

作戰的時候,全身汗都被憋在鐵甲裡,比桑拿要猛多了。

一場大戰下來,常有武將受不了這苦楚,忍不住立刻脫甲。

但大汗淋漓下,受風一吹,十有八九就會病倒。

傳說中武將的“卸甲風”就是指此。

“這是揚我大唐軍威的事,別抱怨了,走吧。”

蘇大為挺起胸膛,輕拍了一下龍子的腦袋。

龍子甩了甩頭顱,又是一聲暴鳴。

聲如炸雷,震得蘇慶節等四周將領的戰馬一片驚嘶。

這些馬都是久經訓練的戰馬,而且與蘇大為的龍子都是熟識,尚且如此。

若在戰場上,龍子一聲吼,只怕敵馬都會嚇癱軟。

朱雀大道上,道邊兩旁早就圍滿了好奇和助威的百姓,西域胡商,以及各屬國使節,旌旗沿路招展。

百姓們對著馬上那些唐軍將領忍不住指指點點,驚歎之聲不絕於耳。

聽到蘇大為龍子的吼聲時,許多人都嚇得後退。

等看清蘇大為一身明光甲,一馬當先帶著諸唐將馳向宮門時,驚呼化作了歡聲雷動。

明光甲!

代表大唐武德巔峰的明光甲!

陽光從東透下,此時,這一支由高階武將組成的隊伍,甲光耀日,人馬如龍。

……

穿過丹鳳門街,過丹鳳門。

前方御橋本來要解馬,但有李治特許,這一支數十人的唐軍將領,以蘇大為為首,穿過御橋,徑直而入。

御橋兩邊分別是左右金吾仗院。

過了長長的御橋,看到橋邊的鼓樓。

前方一片大大的廣場。

穿過廣場,便能看到大明宮延綿不絕的雄偉建築群。

依次有昭慶門、棲鳳閣、西朝堂、龍尾道,以及“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的含元殿。

而李治早已帶著文武百官,在含元殿前的龍尾道等候。

在廣場上,左右領左右府,大唐十六衛中左右千牛衛,及左右千牛備身,早已在此列隊拱衛。

天子儀仗,旌旗如火。

儀刀如林。

蘇大為他們至此,人人下馬。

在金吾衛的指引下,大步向著大唐皇帝李治行去。

但聞衣甲鏘鏗,金鐵碰撞的清悅之聲中,蘇大為同時留意到了,在場中的除了大唐皇帝及文武百官,還有許多外邦使臣。

看旗號,有突厥、于闐、波斯、天竺國、倭國、新羅、百濟、高句麗等國的使節和酋長。

胃胄沉重。

大軍作戰,一般由馱馬負甲。

到交戰前,方才披甲禦敵。

這也是遭到突襲時,許多軍隊來不及反應的原因。

光著膀子和披甲,那完全是不同的效果。

但常時間穿著沉重的衣甲,沒等接敵,自己先累趴了。

這便對情報偵察,斥候提前預警,有極高的要求。

此次以蘇大為為首的一幫武將,為的是向各屬國邦酋展示大唐的武德,算是特殊情況。

咚咚咚咚~~

鼓樓上,數通鼓響。

羽扇開闔,天子儀駕展開。

大唐皇帝李治,一身龍袍冕旒,在身邊鳳袍鳳冠的武后攙扶下,雙臂張開,大袖飄展。

蘇大為等走到距離李治五十步外,向著高高御臺上的李治及武后,百官們,叉手行禮:“叩見天皇、天后,及諸大臣,恕臣甲冑在身,不能全禮。”

在扳倒上官儀後,李治已經明示武后與其並列,稱天皇與天后,史稱二聖臨朝。

雖然相隔遙遠,但武將們的聲音,卻如隆隆巨雷,在廣場上回蕩,經久不息。

這聲齊喝,如虎嘯猿啼。

令站在臺上那些屬國使節和酋長不由變色。

李治的聲音,經由金吾衛的口傳開:“眾卿無須多禮,今次天子閱兵,為諸軍助威,壯諸之志。”

天可汗的聲音,經過千百人的通傳,同樣在含元殿前,在數百屬國使節前震盪。

“報~~”

就在整個閱兵按著即定流程行進時,突然,有金吾衛從外快步跑入。

“陛下,吐蕃使節求見。”

嗯?

所有人的目光,一瞬間,投向聲音的方向。

吐蕃無禮,無視天可汗的命令,擅自吞併吐谷渾。

大唐天兵如箭在弦,眼看要出發。

在這個節骨眼上,吐蕃使節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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