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
“這是《道德經》裡的話,我聽說過。”
李弘微微點頭,從他的角度看過去,見蘇大為眼神一片坦蕩,甚至還有一絲欣喜和期許。
李弘心裡微微一動,暗道:常聽母后說蘇大為乃坦蕩之人,心性純良,朝中少有。
居然會為我問這些問題而感到高興,看來是真的關心我。
想到這裡,李弘抱拳向蘇大為繼續請教道:“舅舅,你說的弘兒似懂非懂,能否細說?”
“你想做好太子,不負陛下和武后的期許,這是很好的。”
蘇大為放輕聲音,用一種略帶鼓勵的語氣道:“先前聽你在酒宴上,問郭瑜他們太宗何以強,何以勝,我有些不成熟的想法。”
“舅舅請說。”
“軍略上的事,暫不必細說,就說太宗用人之道。”
“請舅舅教我。”
李弘向蘇大為深深一禮。
蘇大為忙側身避讓:“太子,不必多禮,咱們說回正題吧。”
“好。”
“太宗是雄才大略之主,他的用人,我以為是胸懷廣闊,唯才是舉。”
蘇大為斟酌著用詞道:“前次陛下與我論及《帝王略論》,說太宗想要打破自魏晉以來兩百年來的亂局,要做到這一點,沒有大胸襟,大氣魄做不到。
所以太宗理政時,無論之前有多少仇怨,只要肯為朝廷出力,太宗便能張開胸襟接納。
使人為其用,人盡其才。
如魏徵、薛萬徹等,原來皆為仇敵,後來都為太宗,為大唐效死力。
甚至草原胡族蕃將,皆願為太宗而死。
四夷皆稱太宗為天可汗。”
停了一停,他看了一眼李弘,見李弘微微皺眉,若有所思。
待他消化片刻,蘇大為接著道:“太宗在世時,魏徵屢屢進諫,絲毫不給太宗留情面,但太宗都坦然接受,並言‘以史為鏡,可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
深吸了一口氣,蘇大為總結道:“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我以為,誰也不是生而知之,許多事情,一時不懂不要緊,但只要有謙虛的心態,能夠聽見有用的聲音,在施政的過程裡,不斷揣摩和提升自己。
如此,一定能成為一代明君。”
蘇大為說完,李弘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皺眉思索片刻。
過了半晌,見他眉頭漸漸舒展,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弘兒懂了,多謝舅舅。”
是啊,不懂不要緊。
身邊有的是懂的人。
但千萬不能不懂裝懂,而閉塞了言路。
誰也不是生而知之,只要在做事的過程裡,不斷學習和揣摩,一定是能得到提升。
李弘輕舒了口氣,覺得蘇大為說得比郭瑜等人要直白許多。
但偏偏是這樣直白的話,更容易讓他理解。
而且細細咀嚼,實操性頗強。
蘇大為一直留意著太子的神色,見太子眉頭展開,心中也鬆了口氣。
自己對太子的脾性不太瞭解。
有許多話,不敢說太深,不知會不會踩雷。
目前來看,還算不錯,比之前想的要容易接觸。
“舅舅,我還有一事不明,想向你請教。”
李弘抿了抿唇,似乎有些猶豫。
蘇大為心中暗覺奇怪,不過話都到這了,肯定不能拒絕對方。
“太子請說,只要我知道的,一定會盡力為你解惑。”
“方才問了舅舅,如何才能做一位明君,現在弘兒想問,何為政?”
“嗯?”
“我掌聽父母與母后說施政,論政,政事,政體,可是何為政?”
李弘仰著臉看向蘇大為,清瘦的小臉上,又露出那副無辜而充滿求知慾的表情。
蘇大為有些哭笑不得,忍不住避開視線,心中想的是:太子這神情……好像等待投食的貓啊。
待他拉回心神,集中精力後,發現李弘這問題,還真有些不好回答。
倒不是敏感。
而是蘇大為本身對唐人的“政”字,就不知如何去理解。
不過看向李弘那仰著臉,可憐巴巴等待自己指點的樣子,實在無法推託。
何況他心理也有藉此機會,與太子拉近關係的念頭。
略一思索道:“太子,你的問題……”
“舅舅。”李弘眼神閃動,一臉求知慾。
“咳咳,好問題,當真是好問題。”
蘇大為忍住笑意:“我沒有陛下和武后那種眼界,只能以自己的想法來說一下,供太子參考,有說得不好的地方,還請太子不要怪罪。”
“不會不會。”
李弘抬起大袖,用力擺著手,一臉認真:“舅舅是真的關心我,弘兒怎麼會怪舅舅。”
“那我就說了。”
蘇大為略一思索道:“我理解的政,是政治。”
“政治?”
“何謂政治?以我之見,就是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爭取更大的利益,讓大家都能享受到這份利益。”
蘇大為這話出來,李弘呆了一呆:“郭師說,君子談義,小人才談利……”
“郭師說的是儒家的學問,但是這天下生民千萬,儒生有多少呢?”
“這個……長安太學、弘文館,還有……”
李弘這個實誠孩子,真的掰起手指頭開始數了起來。
蘇大為忙道:“太子不用細數,只用想一個問題,大唐如今差不多一千七百萬人口,這些人裡,是朝廷的官員多,還是百姓多?”
“自然是百姓多。”
“想要治理好大唐,是否需要人數最多的百姓,生活安寧?”
“是。”
“若民安,朝廷治理起來,是否更容易,徵招勞役、府兵,百姓才會願意配合朝廷?”
“是。”
“所以太子,我以為,所謂政治,便是給百姓安寧的生活,百姓有衣穿,能吃飽肚子,才會擁戴皇帝,這即是太宗所言: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李弘聽得有些似懂非懂。
但仔細想想,也能明白,蘇大為所說的“政”,是要團結國家中的大多數人,給大多數人以看得見的好處,滿足他們的期許,如此,天下才能安寧。
“當皇帝是如此,那官員的‘政’,又是什麼呢?”
“太子是國之儲君,一般來說,考慮天下就夠了,如果想知道官員的‘政’是什麼,太子不妨把自己帶到不同官員的位置,去想一想,他們需要團結的大多數是什麼,他們需要向誰負責。”
“謹受教。”
李弘,雙手合扣,向蘇大為鄭重行禮。
蘇大為這番話,說的不如第一個問題那樣直白,但是卻更能啟發李弘的思維。
讓他第一次從不同的角度去考慮問題。
蘇大為的答案,令他覺得,值得反覆琢磨。
百姓安寧,國家才安寧。
百姓若不安。
隋末亂世的景象,殷鑑不遠。
這一點,李弘自然是清楚。
接受了蘇大為這個邏輯之後。
後面的內容,便能理解。
團家國內最重要的人群,做為帝國的皇帝,要向大多數人的利益負責。
只有令多數人安居樂業,才能得到多數人的支援。
得到多數人支援,皇位便能穩固。
而團結大多數人,需要利。
這利從哪來?
按如今大唐的模式,可以向外擴張。
向四夷,向西域,向遼東,去襲捲那些敵國,擄掠財富和人口。
說來有些殘忍。
但君王首要向自己的國民,向本國百姓負責。
聖母在大唐是活不下去的。
“舅舅,我還有一個問題,不知……”
李弘牽起蘇大為的衣袖,輕輕拉了拉。
蘇大為有些傻眼了。
這孩子,你是十萬個為什麼嗎?
怎麼這麼多問題?
“太子,還想問什麼?”
“舅舅是否不便,若是……”
“方便,必須方便。”
蘇大為胸膛一挺,正氣凜然道:“能解釋太子的問題,那是我的光榮。”
李弘開心的笑了起來。
蘇大為心中頗為無語:這真的是李治和武媚孃的兒子嗎?這笑容咋這麼傻白甜,活像個二百斤的孩子。
算了,考慮到太子在深宮長大,又不像李治那樣經歷過一系列的險惡鬥爭。
蘇大為換上一臉燦爛笑容。
畢竟,李治和武媚娘都希望他跟著太子混。
而且太子現在越單純,就越容易建立下良好的第一印象。
耐心,一定要有耐心。
“舅舅,我想問的是,如何看待世家?”
“嘶~”
蘇大為倒吸一口涼氣。
如果說,前兩個問題可以供他隨便發揮,李弘這第三個問題,可就十分敏感了啊。
說世家,大唐最大的世家,不就是皇帝得李氏嗎。
“這個……”
迎著李弘期待的目光,蘇大為有些為難的道:“太子,你知道,我出身良家子,先父是不良帥,我家連寒門都算不上,這世家之事,非我所能知。”
世家門閥這種話題,連皇帝都要鬧頭禿,誰碰誰死。
蘇大為不想跳坑裡。
信不信在這裡和太子論世家,明天他的話就會擺在長安所有世家家主的桌案上?
這大明宮裡的千牛衛,還有執金吾,誰不是功勳之後。
哪個不是軍二代或世家門閥,五姓七家。
說宮裡訊息跟篩子一樣,不算誇張。
李治和武媚娘那裡,也許還能保密。
太子這裡,蘇大為是一點信心也沒有。
“舅舅,你知道山東五姓嗎?”
李弘拉著蘇大為的衣袖,突然道。
本章已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