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銀月高懸。
龍首原上。
不像白天的恢弘雄偉,夜裡的大明宮多出一種神秘之感。
無數華美的建築群落,綿延起伏,氣象萬千。
蘇大為抬頭看了看天色,再看一眼前方領路的太監。
太監是王承恩。
從永徽年間跟隨在武媚娘身邊,已經近十年了。
若不是有他領路,蘇大為今晚還真要猶豫一番。
這個時候,來見武媚娘,並不是好選擇。
自從遼東回來,察覺李治與武媚娘之間,那隱隱的裂隙。
蘇大為就開始有意保持相對“獨立”。
而武媚娘也沒有再召見他。
有些事不用說出來,自然有一種默契在。
但是現在,隨著上官儀的彈劾,隨著整個朝堂和民間掀起的輿論。
武媚孃的後位,已經岌岌可危。
武后已經顧不上別的了。
蘇大為清楚,武媚娘若不在,自己就失去了最重要的靠山。
仕途險惡,那些朝堂上的老狐狸,都是修煉了一輩子。
若比玩政治,自己肯定玩不過那些人。
所以武媚娘不能倒。
有她在,自己就會穩如磐石。
“蘇郎君,到了。”
前頭的王承恩側身道。
蘇大為點點頭:“有勞了。”
王承恩不再多言,躬身退開。
面前出現一座花園。
月光靜靜灑下,幽藍靜謐。
隱隱一條小徑通幽,從園門一直蜿蜒向前。
小徑盡頭,隱隱看到有一女子背影。
蘇大為略一思索,抬步走進去。
他留意到,這裡非常安靜。
王承恩似乎也退開了,留下蘇大為與武媚娘單獨談話。
走進此園,發現這裡不像是尋常的皇家園林,而是處處透著一種佛家寂靜。
花不在多,而在合適的地方點綴。
大片的留白,古拙的鵝卵石道。
樸素的流水。
這一切,襯著天上的月光。
有一種侘寂之美。
蘇大為放慢腳步,似乎是怕驚動到了主人。
待走上前,女人頭也不回的道:“是阿彌來了?”
“阿姊。”
蘇大為硬起頭皮道:“聽說宮裡今日又出了事,這個時候阿姊怎麼想到找我?”
“因為每當我遇到難題,第一個想起的,就是阿彌你。”
低沉磁性的聲音,如潺潺流水,流過心間。
說話的同時,武媚娘轉過身來。
髮絲隨著夜風輕盈的抹過眼眉間。
蘇大為愣了一下。
這次的武媚娘,與之前見到的不同。
她沒有選擇豔的宮裝? 沒有任何繁複的描摹妝容。
只是簡單的一個墮馬髻? 眉貼一點硃紅。
雪白的脖頸上,掛著一個小玉佛。
內穿抹胸? 外面罩著一層半透的紗衣。
唐時的抹胸? 自然好一片洶湧景緻。
蘇大為略有些尷尬的側臉看向別處。
十餘年前的武媚娘,是青燈古佛? 是明空法師。
後來的武媚娘,從感業寺入宮。
見她時? 她智慧深沉? 體悟人生,視入宮為修行。
但此刻見她,哪有什麼修行者,什麼佛性? 只有一個魅惑無限的武皇后。
若非她有絕色容顏? 也不會令李治顛倒留連。
只是這樣的武媚娘,之前蘇大為從未見過。
“阿彌,你莫要著相了,我來見自己的阿弟,自然不需要濃妝豔抹? 只需常服即可,而你? 既然喊我一聲阿姊,也定然心中清淨。”
被武媚娘一說? 蘇大為刻意不去看她,反倒顯得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
略定了一下神? 蘇大為穩定心態? 轉頭直視向武媚娘。
這時心中有了準備? 武媚娘再美豔,他心裡都能定住,不像剛才那樣亂了方寸。
兩人相隔五六步,已經可以看到武媚娘臉上肌膚的細微。
略溼的鬢髮,還有微紅的臉頰,透體生香的香氛,說明武媚娘來之前,剛沐浴更衣過。
“阿姊,我能為你做點什麼?”
蘇大為雙眼直視著武媚孃的鳳眸。
這雙眼睛裡,藏著什麼?
有深沉如海的波光。
有灩瀲的秀色。
還有什麼?
蘇大為盯著武媚娘透明如琥珀般的雙眸。
忽然發覺,她的眼底,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剛強,或者說,野心。
“阿姊,你……好像有些變了。”
“我變過嗎?”
武媚娘淡淡一笑,雙手張開,寬大的雙袖,如羽翼般垂下。
她在蘇大為面前轉了一圈:“我一直便是如此,何曾變過。”
“是。”
蘇大為這才想起來,當年的武才人,可是當著太宗李世民的面,說要用鋼鞭打死不聽話的馬兒。
這個女人,可從來不是什麼柔弱之人。
與其說她變了,不如說現在才是她的本來面目。
明空法師那個形像,才是她生命裡一個短暫的停留。
將心中的雜念拋下,蘇大為向著武媚娘誠懇道:“阿姊,我知道你遇到了麻煩,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只要力所能及,阿彌一定會鼎力相助。”
“唉,你我一見面,就要聊這些……”
武媚娘輕嘆一聲,似乎有些悵然:“陪我在這花園裡走走吧。”
“好。”
……
“陛下雖然還是壯年,但身患頭風之症,需要武后幫他處理政務,如果此次我們能順利將武后扳倒,很有可能再選世家門閥之女,做新皇后。”
“就算不能,陛下也難再找一個武媚,以他的身體,應該很難再掌握全域性,我們門閥可以再次掌握中樞。”
“陛下的選擇不多了,只有在選擇繼續放任武后上,和用門閥壓制武后上,選擇其一。”
“若扳倒武后,陛下身體難以支撐,太子的身體也不好,若有非常之事……我們說不定能有個擁立之功。”
“就怕陛下會想到這些。”
“想到又如何,這天下,終歸需要世家去駕馭,否則皇權何以彰顯?下面的土地皆在我們世家門閥手裡,天子的話,到了地方,也要世家配合才有效果。
陛下若真的消滅世家,就是掘斷自己的根基。
他只能苦苦支撐這平衡局面。
終究,不是東風壓倒西風,便是西風壓倒東風。
想平衡,不是那麼容易的。”
“陛下雄才大略,假如再給他十年,說不準真能另起爐灶……”
“那也要他身體跟得上,前次朝會,我看陛下頭暈目眩,無法視事,甚至連奏摺都讓武后代為批閱……”
“這一次,咱們的勝算很大,對了,後天大朝會,你那邊準備得如何?”
“清議官員,王伏勝那邊,還有滿朝的言官,太學士子們被鼓動,這一條條,都足夠了。”
“最重要的是厭勝之術,有這一條,武媚娘必死無疑。”
“放心,我手裡有證據給她把罪名做實了。”
“如果蘇大為肯配合我們就更好了,他執掌都察寺,想要羅織證據很方便,但此人與武媚娘頗有牽連,可以借力,卻不可信任。”
……
“阿彌,你手裡高陽的案子如何了?”武媚娘雙手攏在袖中,微揚螓首,眼波看向蘇大為。
這個時候,蘇大為多少也有些佩服武媚娘。
都到這個時候了,後日便是大朝會。
群臣必定會向李治步步緊逼。
廢后之議,必然重提。
武媚孃的處境很危險。
但她居然還有空關心自己的案子。
蘇大為低聲道:“高陽公主的案子,我已經有眉目了,正在讓人幫我搜羅最後的證物,後日就是我與陛下約好的日期,到時我會給陛下交代。”
“後日剛好是大朝會。”
武媚娘說到這裡住口。
兩人都知道,大朝會意味著什麼。
廢后之事,會拿到朝堂上,在正式的場合,在文武百官的見證下進行。
“阿姊,我真的替你擔心,如何面對這兇險局面。”
“兇險嗎?我不覺得。”
武媚娘看向一臉驚訝的蘇大為:“這事主要看陛下的意思,他若不想,誰也不可能勉強他,就像是當年一樣,他若不想廢王皇后,怎有現在的我。”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我聽說今日宮裡,韓國夫人中毒身亡,此事……會不會讓陛下對阿姊你生出猜忌?”
武媚孃的腳步停下,向蘇大為道:“你相信我嗎?”
“信。”
“我與武順是姊妹,雖不說有多親密,但畢竟是血親,我沒有必要如此做。”
“但這事關鍵不是你做沒做,而是陛下是否相信。”
這話,令武媚娘沉默下來。
良久,她輕嘆一口氣。
月光從她身後的天空灑下,將她的臉龐輪廓,染上一圈銀白光暈。
“這也正是我擔心的地方,有人拿這件事大做文章,我怕敏之和敏月他們不明真相,反而鬧出亂子,所以令守門的千牛衛,讓他們先不要入宮,不過我剛聽到訊息,似乎敏之有些誤會我了。”
蘇大為抱以苦笑。
何止是誤會,那兩兄妹,簡直像是發了狂的野獸,亂咬人。
“阿姊,如果陛下真得以為是你毒殺了韓國夫人,再加上之前上官儀的彈劾,還有郭行真、王伏勝作證,會不會……”
“你是不是以為我輸定了?”
武媚娘看向蘇大為,眼裡帶了一絲笑意:“這天下,有誰比我更瞭解陛下?”
“這……沒有。”
“明白陛下的心意,我便永遠立於不敗之地。”
武媚娘繼續向前踱步:“王伏勝,還有今日外面鬧事計程車子,這些做得太過明顯,陛下是不會信的,他只會警惕。”
“這倒是。”
蘇大為點頭,以李治的聰明,自然不會隨便中計,做出自斷臂膀的事。
“所以此事我不能爭,越爭,越容易被幕後之人抓到破綻,此謂不爭之爭。”
“阿姊,這麼說,大朝會上,你有把握應付上官儀和郝處俊他們的彈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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